第七十五章 评审答辩

类别:女生频道 作者:童雁字数:4680更新时间:25/09/15 06:51:11
    虽然最终结果尚未可知,但柳青觉得,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对“流光柳丝”、对《柳编百样图》的一次彻底梳理和升华。她比任何时候都更理解手中这门技艺的价值所在。

    天不遂人愿,厚厚的申报材料被退回,附着一份专家评审的初步意见函。

    专家意见委婉直切要害:“内容详实,但体系庞杂,核心价值与突出普遍性论证不足,建议聚焦特色,深化阐释……”

    整体意思是申报材料庞大失焦,如同百科全书,重点不明,价值提炼不足,面临无法进入下一轮评审的风险。

    柳青看着那几行字,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她和张磊熬了无数个夜整理出的心血,被评价为庞杂和不足。

    “怎么办?好像只能一个一个的上报?”张磊挠着头,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一脸挫败。

    柳青把自己关在屋里,对着奶奶的《柳编百样图》和一大堆资料发呆。

    她试图面面俱到,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纹样,结果反而使得申报材料失去了焦点,像一盘散沙。

    爷爷知道后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一筐好柳条,也得分出粗细长短,才能编出好物件。申遗也一样,得先挑出顶梁的主经。”

    “我错了,我们分开报。流光柳丝是必须的,再加上六角叠丝和龟背纹。”

    策略定了,接下来是如何深度挖掘其价值。

    能写的都写上了,柳青一筹莫展,只能发挥为数不多的人脉寻求帮助。最后是收藏家王夫人提供了一个资源,她说:

    “我认识一位退休的老专家,是非遗评审委员会的顾问。我帮你问问,看他愿不愿意指点一下。”

    结果一联系,对方说在外地开会不方便指导,但是给介绍了一位梁老先生,也是这方面的专家。

    柳青感激不已。

    梁老先生年近八十,精神矍铄。

    他看了被退回的材料和修改意见,又仔细观看了工坊拍摄的视频。

    “小姑娘,心思是好的,但没抓到点子上。”

    梁老一针见血,

    “手感说不清,可以说材料学啊。柳条纤维的韧性、药方浸泡后的成分变化、光线在不同编织角度下的折射原理,这些都是可以科学测量的嘛!”

    “历史证据,县志、府志、甚至海关旧档里都可能找到线索。明清时期,清河柳编有没有可能通过运河外销?这就是间接证据。”

    “视频拍摄,要像教学片,关键部位要给特写,甚至可以用动画演示力学结构…”

    梁老的无偿指点,如同拨云见日。柳青立刻调整方向,把周明也叫上一起帮忙去跑去大学实验室,求助化学系老师分析药方浸泡前后柳条的成分变化;

    张磊专攻史料,泡在图书馆和地方志办公室,大海捞针般搜寻历史线索;

    柳青则重新设计视频拍摄脚本…

    张磊在图书馆里泡了三天,逐页翻阅那些脆弱的民国县志合订本,眼睛酸涩不堪。指尖在翻过一页时,触到了一片不同质感的纸张。

    他小心地抽出来,那是一张夹在书页中、边缘已严重破损的泛黄货单。

    字是竖排的毛笔字,墨迹依稀可辨:

    “今收到清河柳编社运来流光彩丝贡篮贰拾具件件完好此据民国八年腊月初三津门荣兴商行具”

    张磊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叫出声来!他强压激动,小心地用手机拍下这张珍贵的货单,立刻打电话给柳青。

    “荣兴商行!”

    柳青接到电话,也是惊喜交加,

    “我好像听爷爷模糊提过,太爷爷当年是和一家津门的商行有往来!快,查这个商行!”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几乎跑断了腿。

    县档案馆、工商联旧档、甚至拜访本地几位收藏老物件的爱好者。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名专收老商标纸品的藏家那里,他们竟然见到了一本保存相对完好的《荣兴商行货品图录》!

    翻开厚重的图录,在“精工细作”一栏,赫然印着几款柳编器的照片和解说。

    其中一页,正是一只精巧绝伦、纹路奇特的提篮,图片下方标注着:

    “流光彩丝篮:取材清河特产金丝柳,秘法劈丝,匠心独运,编织成器,光影流动,堪称绝技。宜陈设,宜雅赠。”

    实物照片,官方图录!这证据比任何口述都来得有力!

    柳青的手抚过那模糊却清晰的图片,眼眶发热,仿佛透过时光,触摸到了祖辈的荣光。

    终于曙光初现,功夫不负有心人。

    周明拿到了带着数据图表的检测报告;

    柳青重新拍摄的技艺视频,清晰如教学片。

    材料再次整理后,梁老看过,微微点头:“这次,有点样子了。”

    就在他们为这一发现欢欣鼓舞时,又有一个惊喜送上门来。

    一位省城师范大学退休的历史系老教授,通过报社找到了柳青的联系方式。

    “柳青同志吗?我姓韩。看了关于你们清河柳编的报道,很感动。我祖父民国时曾在津门海关任职文书,家中留存了一些他抄录的海关验货记录的副本。我记得里面似乎有柳编、彩丝之类的字眼,不知对你们是否有用?”

    柳青激动得差点拿不稳电话,第二天就带着张磊和周明登门拜访。

    韩教授家的书房里弥漫着书香。他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布包,里面是几本线装的、用工整小楷誊写的册子。

    在民国八年的记录中,他们果然找到了!

    “验:清河发至荣兴商行柳编器一批。其中流光彩丝篮二十具,工艺特殊,纹路流光溢彩,与常见柳编迥异,确属精品。准予放行。”

    而最让柳青激动的是后面的备注栏,有一行稍小的字:

    “此物工艺精巧,仿京造样式,疑为庚子年后流失宫样复现,颇有价值。”

    宫廷样式,庚子年!

    这直接将流光柳丝的历史底蕴和艺术价值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这些历史发现,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工坊。

    爷爷看着那些泛黄图片上的器型,眼中泪光闪烁,喃喃道:

    “是这个样儿……你太爷爷好像就编过这个……”

    李阿婆也激动不已:

    “这风尾纹、如意头的编法,我奶奶那辈人好像还会一点的,后来就失传了……”

    柳青做了一个决定:

    “等申报的事情告一段落,人手够了,我们成立一个复原小组,就照着图录和记载,试着把这些老祖宗的好东西,一件一件重新编出来!”

    资料二次寄出,很快一封来自省非遗中心的邮件到了。柳青深吸一口气,点开。

    “经初审,贵单位申报的‘流光柳丝’等三项柳编核心技艺材料完备,已通过形式审查,正式进入专家评审环节。请等待后续答辩通知。”

    答辩日,省文化艺术中心评审大厅气氛庄重肃穆,长长的评审桌后坐着七位神色严肃的专家,涵盖了历史、艺术、工艺、法律等多个领域。

    柳青站在陈述席上。爷爷、周明、张磊坐在后排,爷爷的坐姿一如既往的硬挺,但微微前倾的身体泄露了他的紧张。

    “柳青女士,”主审专家,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历史学教授开口了,他的声音平和却自带分量,“你方申报材料中,将流光柳丝定位为清河柳编技艺的巅峰,并以其为代表的百样图纹样体系构成了独特的地域文化符号。论述很精彩。但是,”

    这个“但是”让柳青的心猛地一提。

    “我们如何确信,‘流光柳丝’并非个别匠人的灵光一现,而是具有广泛传承基础和清晰谱系的地方性知识?换言之,如何证明它不是绝技,而是活态的传统?”

    问题尖锐,直指核心。柳青稳住呼吸,她没有立刻翻动准备好的讲稿,而是微微转向爷爷的方向。

    “感谢专家的提问。首先,请允许我请上我们清河柳编目前的传承人,也是‘流光柳丝’技艺的持有者之一,我的爷爷,柳明远先生。”

    爷爷在周明的搀扶下站起身,走到台前。他没有看专家,而是从随身带来的一个旧布袋里,取出了一件用软布包裹的物件,那是一盏古朴的柳编宫灯,灯罩部分,正是用细如发丝、流光溢彩的“流光柳丝”技法编成。

    他将宫灯放在陈述台上,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灯罩,声音沉缓却清晰:“这不是绝技,这是我老伴儿她奶奶的奶奶那辈就传下来的手艺。过去运河边‘编筐李’家、‘扎灯刘’家,上了年纪的都会两手。不是啥秘密,就是费工夫,现在没人愿意学、愿意做了。”他顿了顿,看向那位提问的教授,“我十岁学劈丝,三十岁才敢说勉强出师。这手艺,吃的是时间,磨的是性子。它活没活,看还有没有人肯下这笨功夫。”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沉淀一生的重量。会场一片寂静。

    柳青接话道:“各位专家,正如我爷爷所说。我们提供的口述史记录、找到的带有类似技法的老物件,以及《柳编百样图》中详尽的步骤记录,共同构成了传承的证据链。它并非广泛,但谱系清晰。而我们成立创新基金,首要目的之一,就是资助有潜力的年轻人系统学习包括‘流光柳丝’在内的濒危技法,确保其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而是能继续呼吸的活态传统。”

    一位大约五十岁上下、戴着无框眼镜、气质精干的男专家发言,语气犀利:

    “柳青女士,你的陈述很精彩。但我有几个疑问。第一,你所说的流光效果,据我观察,其原理无非是特定角度的光线反射。如今通过特种复合材料或表面处理技术,完全可以实现类似甚至更绚丽的效果,且成本更低、效率更高。请问这项技艺的独创性和不可替代性究竟体现在哪里?是否更多是一种怀旧情怀?”

    资料显示这个专家姓赵,是工业设计领域的教授。

    此刻,专家的问题极其尖锐,直指非遗认定的核心价值,独特性和活态传承性。会场一片寂静。张磊和周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柳青深吸一口气,目光沉静地看向那位专家:

    “赵教授,您的问题很好。机器可以模拟形态,但无法复制生命。”

    她拿起一根经过古法药方浸泡的柳丝,

    “这种光泽,来自柳条本身纤维对药液的吸收和转化,是材料与时间自然作用的结果,每一根都独一无二。而机器生产的复合材料,是均匀的、死板的。”

    她接着示意李阿婆开始演示。李阿婆粗糙的手指捻起柳丝,动作舒缓而精准。她一边编,一边用浓重的乡音说:

    “机器嘛,它懂啥叫火候?啥叫手感?这柳丝啊,晒多了燥,浸久了疲,就得凭手指头感觉它啥时候最服帖。这个服帖,机器咋量?”

    她那看似随意却恰到好处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对手感最生动的诠释。

    李阿婆编出的细小样片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自然的光泽,与工业制品的锐利反光截然不同。

    “至于独创性和历史价值,”

    柳青接过话头,将带来的物证复印件分发给各位专家,

    “这是我们新近发现的,民国八年津门荣兴商行的收货单,以及民国九年的商行图录,里面明确记载并展示了流光彩丝篮。

    更重要的是,我们在津门海关的遗留文书记录中,发现验货员备注此物‘仿京造,疑为庚子年后流失宫样复现’。

    这足以证明,这项技艺并非凭空而来,它有着清晰的百年传承脉络和深厚的文化底蕴,其独特审美和工艺标准,是机器复制无法承载的历史记忆。”

    扎实的物证一出,现场响起一阵细微的议论声。几位专家仔细传阅着那些泛黄影像的复印件,频频点头。

    赵教授似乎还想说什么,此时,坐在评审席末位、一直沉默的一位老先生,是本次评审的特邀顾问,姓李。他缓缓开口了:

    “小赵的问题,站在工业设计的角度看,没错。但非遗保护,保护的不仅仅是结果,更是过程;不仅仅是物,更是人和文化。”

    李老声音平和却有力,

    “‘流光柳丝’的价值,在于它体现了人与自然材料之间最深度的对话和掌控,是一种活的智慧。它或许能被模仿形态,但其蕴含的历史信息、文化情感和手工伦理,是不可复制的。我们的保护,正是为了对抗这种万物皆可标准化的单一化趋势,守护文明的多样性。”

    李老的话,从更高层面肯定了“流光柳丝”的价值,彻底扭转了现场气氛。

    最终,评审委员会经过闭门评议,当场宣布:

    “经评审委员会审议,决定将‘清河柳编’项目下的‘流光柳丝’、‘六角叠丝’两项技艺,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龟背纹’技艺需补充相关历史源流考证材料……”

    掌声响起。柳青和李阿婆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眼眶湿润。张磊和周明激动得差点跳起来。爷爷站在一旁,没说话,只是背过手,抬头看着走廊天花板,眼角似乎有细微的光闪过。

    走出评审大厅,阳光刺眼。柳青包里装着那份沉甸甸的、墨迹未干的正式批文,心中却并无太多轻松。

    忙活那么久,最后只通过两个,其余还要分开进行,这种结果对于柳青来说,并没有多少喜悦。

    张磊安慰她:“本来只是为了保住流光柳丝技艺,现在还多了一个,其实是赚到了。我们有了这次经验,下次再申报就会简单很多。”

    柳青回头看了一眼庄严肃穆的文化中心大楼。她知道,是自己太贪心了。

    虽然资本的觊觎、暗处的冷箭、工坊发展的困境依然如影随形。但至少,她手中已经紧握一面更有力的盾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