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个技艺拙劣的小偷,蹑手蹑脚地爬上窗台,试图从那紧闭的百叶窗缝隙里挤出几道苍白的光栅,斜斜地切在冰冷的地板上。
办公室里,廉价速溶咖啡的焦糊气、旧文件柜散发的陈腐木质味,以及若有似无的油墨气息,混合成一种名为“职场”的固定背景音,悬浮在清冷的空气里。
祝一凡推开办公室沉重的门,步履虚浮,仿佛踩在云端。偌大的空间只有崔媛媛一人,正对着敞开的公文包,如同面对阅兵方阵般,一丝不苟地检阅着她的文件。听见响动,她抬起眼皮,两道审视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他苍白且略显浮肿的脸上来回扫射了三遍。“啧,啧,”她鼻腔里发出意味深长的声音,“老祝,踩着点儿来的?廖大今儿早上跟上了发条似的,查岗三次,次次都问:‘祝一凡这小子呢?’”
她慢条斯理地合上一份文件,指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清晰可闻:“我呢,替你当了三次盾牌,说你正蹲在卫生间,潜心攻克某个关乎人类未来的国际性难题。”她顿了顿,嘴角弯起一抹精准的嘲讽,“不过看你眼下这模样,昨晚攻克的难题,恐怕是酒精度数的极限阈值吧?”
祝一凡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是有个小人拿着钝器在里面不紧不慢地敲打鼓点。他揉着额角,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别提了…就抿了一口…真就一杯…”他试图坐下,却感觉身体像被重型卡车反复碾压过,又被塞进高速旋转的滚筒里甩干,“现在感觉…像是被一群大象踩踏过,然后丢进了深海漩涡。”
“传说中的一杯倒?”崔媛媛挑眉,指尖在光滑的桌沿敲击出一串节奏微妙、带着明显调侃的“叩叩”声,“您的海量什么时候退化到哺乳期水平了?莫非是断奶后遗症?”
桌上,咖啡勺无意碰到杯壁,发出“叮”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祝一凡盯着杯子里那粘稠、缓慢旋转的黑色漩涡,心有余悸地咂了咂嘴:“那玩意儿…叫‘千里冰河’…喝下去的感觉…”他眼神放空,似乎在重温那恐怖的体验,“…就像生吞了一整块北极冰川雕刻成的狼牙棒,从咽喉冻穿五脏六腑,每一寸都带着撕裂的剧痛,还附赠了一场灵魂层面的冷冻切片。”
崔媛媛整理文件的手骤然停在半空,如同被无形的冰霜冻结。她缓缓转过头,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戏谑,而是骤然变得锐利、冰冷,像两把刚从消毒柜里取出的柳叶刀:“千里冰封?熊猫707?老祝,你真是出息了!”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压缩成一条冰冷而危险的细线,“嫌自己命太长?非得往那风口浪尖上凑?这节骨眼上,不知道什么叫避其锋芒?”
“避什么风头?”祝一凡手中的咖啡勺“当啷”一声撞在杯壁上,褐色的液体险些泼溅出来,“不就是个…酒吧吗?”
“酒吧?”崔媛媛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冷笑,如同冰锥狠狠扎在玻璃上,“那是藏钟的巢穴!你真以为那老狐狸金盆洗手、立地成佛了?”她猛地凑近一步,带着高级香水的冷冽气息几乎喷在祝一凡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警示的意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懂不懂?他可是这城里最热衷‘存档纪念’的人…小心啊,老祝,别成了他私人珍藏里的下一个男主角!”
藏钟?祝一凡瞬间感觉脚下的地板变成了流沙,一股眩晕感袭来。他身边的人,似乎都比他多掌握着一个世界的密码。他定了定神,声音轻得像是在触碰一枚布满裂纹的蛋壳:“可我听说…那地方的老板…其实姓聂?”
崔媛媛的目光像受惊的夜鸟,倏地掠过祝一凡,投向紧闭的门口。空气骤然凝固,沉默如同沉重的铅灰色幕布,“哗啦”一声彻底落下。
办公室里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永不停歇的嗡鸣,以及祝一凡胸腔里那擂鼓般失控的心跳。
时间如同陷入蜜糖般粘稠而缓慢,窗外的暮色终于漫过窗棂,像打翻了的、浑浊的橘子酱,一点点浸染进来。崔媛媛深吸一口气,再次凑近了祝一凡,她的指甲无意识地在光洁的桌面上划出一道深刻的白痕,发出令人牙酸的“滋啦”声:“藏钟…是聂风云嫡亲的亲娘舅。”她的气息带着温热拂过祝一凡的耳廓,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消散的烟,“听说过么?这甥舅俩,当年为了一个女人,闹得差点掀翻了湖跺的天,比戏台子上唱的恩怨情仇狗血八百倍。”
祝一凡手中的咖啡杯猛地一晃,褐色的液体剧烈地撞击着杯壁:“你是说…青禾?!”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心脏瞬间被提到了嗓子眼。
“青你个头啊!”崔媛媛嗤笑出声,带着一种看穿幼稚谎言的荒谬感,“要真是关青禾那朵小白花,这事早就成了湖跺人茶余饭后的万年嚼舌根素材了。”她眼神飘忽了一瞬,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是自嘲?还是某种更深沉的忌惮?“是个…美得惊心动魄,也毒得蚀骨穿心的女人…外面那些嚼舌根的说我是湖跺顶级交际花?哼…”她的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弧度,“在她面前,我这点道行,充其量就是个刚学会用吸管嘬奶瓶的托班小豆丁!”(内心OS:呸!老娘绝不承认!)
确认了不是关青禾,祝一凡心头那无形巨石“咚”地一声砸落尘埃。他下意识地端起咖啡杯,试图用这苦涩的液体掩饰翻腾的情绪,同时也刻意忽略了追问那个神秘女人名字的冲动:有些深渊,凝视得久了,反而会将自己吞噬。
2、
就在崔媛媛转身离开,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音渐行渐远时,祝一凡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自己的电脑屏幕。
那本该严密封闭,闪烁着九层防御系统守护状态的界面,此刻竟无声洞开。冰冷的屏幕上,只有一张循环播放的动图:《美人鱼》里那两个警察捂着肚子,笑得歇斯底里、前仰后合到近乎癫狂的画面。
刺眼的像素光芒映在祝一凡疲惫的瞳孔里。是讽刺。赤裸裸的讽刺,更是精准无误的挑衅。
他盯着那毫无顾忌的狂笑,手指在桌面神经质地蜷缩了一下,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淹没在空调的低鸣中。
“伊还在我心里…” 他对着冰冷的屏幕低语,声音微不可闻,“所以才有恃无恐啊…关青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