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初心之殇

类别:科幻灵异 作者:吃尾巴的蛇字数:5523更新时间:25/09/19 20:51:18
    青瓦小院,仿佛成了风暴眼中唯一扭曲而寂静的点。院墙外,被“磐石密令”隔绝的世界或许依旧喧嚣,或许已暗流汹涌,但在此刻,此地,唯有雨水敲打竹叶的沙沙声,以及泥炉上粗陶壶内清水渐沸时,那由细碎嘶鸣逐渐汇聚成的、低沉而执着的嗡鸣。

    空气里,硝石与血的腥气尚未完全散去,却又被一股清冽倔强的茶香寸寸浸染、争夺。那香气来自李伯父手中一方打开的老竹茶盒,里面是色泽乌润、紧结如铁的陈年单丛。茶叶沉默地蜷缩着,仿佛也封印着一段沉重岁月。

    李伯父的动作很慢,慢得近乎一种庄严的迟滞。他用茶则取茶,分量精准,手腕稳定,但裴凡生覆盖着星云的左眼,却捕捉到他拇指指腹在紫砂的壶身,无意识摩挲时,那极其细微的、泄露了内心波澜的颤抖。沸水冲入壶中,茶叶翻滚舒展,激发出更浓郁的香气,白汽氤氲,短暂地模糊了李伯父沟壑纵横的脸庞,也模糊了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痛楚。

    他没有看裴凡生,目光落在壶中沉浮的茶叶上,仿佛那里面能映出过往的倒影。

    “茶,是好东西。”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像被岁月和太多不可言说之事磨钝了的刀,但每个字都带着千钧分量,砸在这方寂静的天地里。“能静心,也能…壮胆。有些话,沾着茶香说出来,或许比沾着血说出来,更容易让人下咽一点点,尽管那内核…可能同样冰冷刺骨。”

    他将第一泡茶汤倾入茶海,橙黄明亮的茶汤在素白的瓷器中荡漾,漾开一圈圈细密的涟漪,如同被拨动的时间之纹。

    “你问墓羊使…想知道祂究竟是谁,或者说…曾经是谁。”李伯父缓缓抬起眼,目光穿过稀薄的水汽,与裴凡生的视线相遇。那目光里没有闪烁,没有回避,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一种将最深沉的伤疤彻底袒露前的决绝。“祂不是凭空降世的神祇,也不是不可名状的旧日支配者。在祂拥有那些…让你们感到本能恐惧和认知边界崩溃的力量之前,祂有一个名字,一个属于烟火人间、属于实验室和数据报告的名字。”

    他顿了顿,仿佛吐出这个名字需要耗费莫大的气力。

    “他叫…王航。”

    “王航。”

    两个字,平平无奇。像一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工厂技术骨干或中学教师的名字,带着一种朴素的、甚至有些过时的时代烙印。它与塞莱丝汀娜那极致恐惧中透露出的“近乎等同于时空规则本身”的形象,形成了近乎荒诞的、令人心神摇曳的巨大反差。裴凡生覆盖着星云的左眼微微波动,高速比对着这个名字与已知的一切信息,试图将其嵌入那庞大而恐怖的谜团框架中,却发现这名字本身简单纯粹得容不下任何超自然的想象。

    李伯父似乎看穿了他瞬间的凝滞,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苦的笑意,像茶汤初入口时的微涩。

    “王航…”他重复了一遍,语调放缓,陷入了某种深远的回忆,“一九八四年的春天…大概是那个时候。他是TAO组织华夏分部的特别研究员,级别很高,但具体多高,涉及到当时的保密条例,现在也未必能全部解密。但你可以理解为…他是那种真正触摸到‘核心’的人,不是靠钻营,而是靠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和这里。”他的手又按了按心口。

    “天才这个词,用在他身上都显得俗气,甚至…单薄。他是一种…现象。”李伯父斟出第二泡茶汤,汤色更深,香气愈发醇厚内敛,他将一盏茶推到裴凡生面前的石桌上,“他被选派前往苏俄,进入TAO第四实验室——那地方在西伯利亚冻土深处,代号‘冰棺’,负责的都是最前沿也最危险的联合研究项目。选派他,不是因为政治可靠或善于交际,恰恰相反,他在这方面近乎白纸,只因为他是唯一能解开当时几个关键难题的最佳人选。”

    “而他最特别的地方,并非仅仅是智商超群。”李伯父的目光再次飘远,仿佛穿越了时空,落在那位名叫王航的研究员身上,“是他那种…悲天悯人的特质。这个词,放在血与火交织的TAO背景下,听起来像个讽刺,甚至笑话。但它真实地存在于王航身上,并且…强大到足以影响周围的环境和…非人存在。”

    裴凡生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冷的“忘忧”面罩边缘。塞莱丝汀娜那空灵而恐惧的声音再次回荡——“庇护者”、“牧羊人”…李伯父的描述,正在为那些模糊的碎片拼图上最关键的一块。

    “他不是那种软弱的善良,”李伯父强调道,仿佛怕裴凡生误解,“他的悲悯,建立在一种极其冷静、理性的认知之上。他看待收容物,不仅仅是‘威胁源’、‘异常实体’或‘样本’,他看到的是它们背后的形成机制、痛苦根源以及…潜在的、与人类共存的逻辑可能性。许多躁动不安、甚至充满毁灭倾向的高危存在,在他面前会奇异地平静下来。档案记录里,编号TAO-089‘泣血之婴’、TAO-117‘徘徊镜影’…还有你刚刚见过的,塞莱丝汀娜那种级别的、以当时人类力量几乎无法彻底消灭的、相对‘善意’的存在,都是在他的直接介入和安抚下,才得以和平收容,避免了毁灭性的冲突和难以估量的伤亡。”

    “他坚信,人类与异常之间,并非只有你死我活的零和游戏。他认为很多悲剧源于无法理解的生命形态和能量模式,而理解的前提,是找到一种…沟通的桥梁,或者说…共存的基础。他像是一个…试图在悬崖两端架设缆绳的工程师,坚信只要找到正确的材料和力学结构,天堑就能变通途。”

    李伯父端起自己那杯茶,却没有喝,只是感受着白瓷杯壁传来的温热。

    “他当时主导的研究方向,是基因序列重组。这是一个即使在TAO内部,也被视为禁区中的禁区,深渊旁的独木桥。风险极高,但潜在的回报…也足以让任何人疯狂。而王航的初衷,依旧闪烁着那种…理想的,甚至可以说浪漫主义的光辉。”

    “他认为,如果能够安全地破译并引导基因层面的深层力量,人类或许可以从中获得进化,强化自身,以更从容的姿态应对这个日益显现其诡异和危险本质的世界。另一方面,他认为许多收容物的不稳定甚至暴虐,源于其基因层面的根本性痛苦、缺陷或者某种狂暴的、失控的进化本能。如果能够通过基因重组技术,找到让它们‘稳定’下来,甚至‘逆转’某些有害变异、导向可控状态的方法,那么……”

    “……那么,或许就能开辟出一条新路。人类获得守护自身的力量,收容物获得安宁与存在的依据,两者并非注定不能共存。”裴凡生低声接话,覆盖着星云的左眼中,无数数据流无声闪烁,推演着这种理论在逻辑上的可能性与实践中的巨大风险。

    “不错。”李伯父看了裴凡生一眼,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似是赞许其敏锐,又似是悲哀于这思路最终导向的结局,“一个听起来完美得近乎乌托邦的设想,不是吗?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两全其美’。王航是真心实意地相信这个目标,并且投入了全部的心血、智慧和…一种近乎赤子之心的热忱。那时的他,眼里有光,那种相信技术能够造福生命、照亮黑暗的光。”

    “他的研究进展快得超乎想象,也顺利得超乎想象。一九九零年,他的《基因序列重组实验论》完成了。那不仅仅是一篇学术论文,它是一套完整的、具有高度可行性的技术路线图,从理论模型到实操框架,甚至部分关键催化酶的设计公式都囊括其中。它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当时TAO高层的小圈子里引发了…巨大的震动。”

    房间里的气氛不知不觉变得粘稠起来。泥炉中的炭火偶尔爆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响,仿佛也在不安地躁动。

    “基于这套理论,‘冰棺’实验室,成功制造出了…第一批代号‘北极星’的超级士兵。”李伯父的语速变得缓慢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层下艰难地凿出,带着刺骨的寒气。

    裴凡生覆盖着星云的左眼瞬间聚焦。超级士兵…各国秘密研究机构追逐的圣杯,力量与失控的永恒双生子。

    “但是,”李伯父的声音陡然一沉,那沉下去的不仅仅是音调,还有一种…希望坠毁般的沉重感,“基因改造,是一个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深邃、黑暗、且充满傲慢陷阱的领域。王航的理论虽然成功,但它远非完美,它就像一幅描绘了天堂美景的地图,却忽略了途中遍布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深渊和沼泽。”

    “那第一批‘北极星’…”李伯父顿了顿,拿起自己面前的茶杯,看着杯中晃动的、倒映出昏暗天空的茶汤,仿佛那里面沉浮着那些短暂生命的影子,“…他们确实获得了惊人的力量。速度、耐力、肌肉强度、神经反射…远超常人认知极限。他们能徒手撕裂钢板,能在零下三十度的严寒中持续作战数小时,伤口愈合速度快得肉眼可见。然而,这种力量是建立在一种…极度狂暴、近乎自毁的新陈代谢之上的。他们体内的能量转换效率高得吓人,但代价是…”

    “……碳元素。”裴凡生冰冷地吐出两个字,星云的超频推演瞬间抓住了核心关键。碳是生命体的骨架,是有机物不可或缺的核心元素。高速消耗碳元意味着……

    “意味着什么?”李伯父看向他,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在拷问,又像是在确认一种早已心知肚明的残酷答案。

    “意味着他们在‘燃烧’自己的生命根基。”裴凡生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如同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高速的能量代谢,本质上是在加速构成他们身体最基本物质的消耗和衰变。这不是进化,是…一种精密设计下的、不可逆的自我湮灭过程。他们的强大,是用存在的时间换来的。”

    “精辟而冷酷的论断。”李伯父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认同,“是的,他们很快…就像夜空中的北极星一样,短暂地璀璨爆发后,就急速黯淡、熄灭。力量如昙花一现,紧随而来的就是机体无法逆转的、从最微观层面开始的崩溃和…碳化。从内部开始,骨骼变得脆弱如焦炭,肌肉纤维失去弹性如同干涸的泥土,无声无息地碎裂、风化,最终…真的变成了一捧灰烬,连完整的遗体都难以留存。”

    这个结局,比战死沙场更加令人窒息。追求超越凡人的力量,最终却走向了加速自我毁灭的绝路,一种精心设计的悲剧。

    “这无疑是一次重大的挫折,一次惨痛的失败。”李伯父的话锋再次转变,语气变得沉重而压抑,仿佛暴风雨前不断积聚的乌云,“但在某些人眼里…这次‘失败’的实验,其价值甚至超过了成功。它是一次…完美的‘概念验证(Proof of Concept)’。它证明了王航的这套基因重组理论,确实拥有撬动生命底层规则、创造‘超人’的恐怖潜力。只是这条路,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和…高昂的代价。”

    “然而,在TAO内部某些高层眼里,在某些远离实验室的硝烟与血腥、只关注报告上冷冰冰数据和‘最终效益’的人看来…”李伯父的声音骤然变冷,那冷意仿佛能瞬间冻结人的血液,“…‘潜力’的意义被彻底扭曲了。‘危险’和‘代价’被重新定义。他们从这次‘失败’中,看到了另一种…更‘高效’、更‘实用’、更符合他们逻辑的使用方法。”

    裴凡生覆盖着星云的左眼微微眯起。他已经预感到了那是什么,一种冰冷的愤怒开始在他精密如仪器的心绪中悄然滋生。

    “最直接,也最血腥的方法。”李伯父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钉,狠狠砸进脚下的青石板,“进行——针对特定收容物种群的——基因战争。”

    院子里仿佛连风声都消失了。竹叶停止了摇晃,只有那泥炉中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像是在为这段黑暗的历史伴奏。

    “他们意识到,王航理论最核心的精髓,在于其‘特异性’和‘靶向性’。它能够针对特定的基因序列片段进行识别、干预和改写。那么,如果…如果不是用来强化不稳定的人类基因,而是用来针对那些…非人存在的、独特的、承载其异常特性的基因序列呢?”李伯父的目光变得幽深,仿佛看到了那条通往深渊的道路,“如果制造一种…或者一系列…特定的基因武器——病毒、崩解剂、沉默因子,或者别的什么我们无法命名的可怕造物。这些造物,对人类现存的、相对‘稳定’的基因库无害,或者影响极小,精确得像最狡猾的刺客。但对于某些拥有特定基因特征的收容物族群来说…”

    “……就是灭顶之灾。”裴凡生接上了最后那句话,声音冷得像是西伯利亚万年冻土的最深处。他终于彻底明白了,塞莱丝汀娜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从何而来,那“对智慧的失望”指向何处!这不是战斗,不是对抗,这是彻头彻尾的、经过精密计算的、针对特定族群的…种族净化(Genocide)!用他们最引以为傲的、本欲寻求共存的技术, turned against them in the most horrific and betraying way imaginable. 这是何等的讽刺!何等的绝望!

    “而那个时候的王航呢?”李伯父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几乎难以察觉的哽咽,他努力压制着,使得语调变得异常平板,却更显悲凉,“他或许沉浸在失去试验体的悲伤和沉重的反思中,或许正在实验室里不眠不休地进行第二阶段的改进,疯狂地演算、实验,试图攻克那个‘碳元素快速衰减’的致命缺陷,想要挽回那些逝去的生命,证明他的路是对的。他仍然坚信,他的研究是为了那个最初的、美好的目标——造福人类,改善与收容物的关系,找到那条共存之路。”

    “他被蒙在鼓里。完全地、彻底地。”李伯父的手指紧紧攥住了温热的茶杯,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对高层决策的黑暗转向一无所知,或者,即使听到一些模糊的风声,也可能被早已准备好的、冠冕堂皇的谎言所误导,认为那只是研究分支的探索,是必要的‘防御性研究’。他就像…一个倾尽心血打造了世界上最锋利、最精准手术刀的天才医生,却不知道有人已经偷偷拿起他的刀,走出了无菌的手术室,变成了在暗巷里进行精准屠杀、灭绝特定族群的刽子手。他甚至…可能还在为‘手术刀’的锋利而感到某种纯粹的欣慰。”

    “而这个阶段…”李伯父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每一个音节都沾染了无法洗刷的血污,变得沉重无比,“…这个基于他王航的理论、却彻底背离了他所有初心和道德底线的黑暗应用阶段…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他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那杯中的茶汤彻底失去了热气,颜色变得沉郁。

    最终,他用一种近乎虚无的、抽离了所有情感的、只剩下纯粹事实陈述的平静语气,说出了那句注定要烙印在历史耻辱柱上的话:

    “……不少收容物族群,在这个阶段,被……灭种。”

    “灭种”。

    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重逾星辰陨落。砸在寂静的茶室里,砸在裴凡生的感知中,砸在过往与现在的连接点上,发出无声却足以震裂灵魂的轰鸣。

    这两个字背后,是无数非人存在在绝对寂静的实验室隔离舱内或在它们自以为安全的巢穴中,毫无征兆地、成批地、痛苦地瓦解、腐烂、化为虚无时发出的、无人听见的哀嚎;是信任被最彻底、最卑劣地践踏成齑粉的刺耳碎裂声;是一条原本可能通向光明未来的道路被同类的贪婪、恐惧和冷酷彻底染红、扭曲成通往地狱捷径的、令人作呕的粘稠感。这是对“悲天悯人”最极致的讽刺,是对“科学”最黑暗的亵渎,是对“初心”最彻底的谋杀。

    故事在这里,迎来了一个沉重得足以让时间本身都为之凝固的顿点。

    李伯父不再说话。他仿佛被这段回忆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了些许。他只是默默地、缓缓地,将手中那杯一直未曾喝过的、已然冰凉的茶,递到了唇边。

    他轻轻地、极其缓慢地,啜饮了一口。

    仿佛饮下的不是茶,而是那段无法磨灭的、充满了血污、背叛与无尽悔恨的过往。

    茶水冰凉,苦涩早已沉淀,入喉只剩一片麻木的涩然,如同那段被彻底污浊的历史的味道,永恒地烙印在了每一个知情者的灵魂深处,永世无法洗脱。

    而裴凡生,依旧站在那里,覆盖着星云的左眼深处,是风暴席卷过后、万物死寂的绝对零度。他终于触碰到了那巨大冰山隐藏在海面之下最狰狞、最血腥的一角。墓羊使那毁灭性的愤怒,塞莱丝汀娜那源自本能的恐惧,EDC内部那讳莫如深的沉默与掩盖……一切都有了答案。

    而这答案,是如此地黑暗,如此地令人绝望,仿佛能将一切光芒都吞噬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