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咎由自取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平生假寐字数:4899更新时间:25/02/21 23:16:59
    爆燃发生后,陈家彻底沦为一片火海。

    私兵、壮仆,女眷、家属——

    里面还活着的人,都惊慌失措地往外逃。

    虽然火势凶猛,但院墙也被炸塌,为他们提供了求生的空间。

    但在弓箭手的威慑下,这些陈家人跑出一段距离后,便停在原地。

    有武器的那些,望见步兵部曲手中的燃烧瓶,都无心再战,纷纷扔掉武器投降。

    黄举天将捆缚俘虏的任务安排下去,凝重地望着爆炸方位,心道:

    ‘挨着院墙的谷仓……应是陈延雷布设的陷阱,事先存放了易燃物品,打算诈降之后将我骗入。’

    很快,他又摇了摇头。

    倘若只是普通的易燃物,还不至于形成如此猛烈的爆炸。

    考虑到那是个谷仓,可能还存有碾碎成粉末的粮食。

    例如面粉。

    在受限空间与空气混合,一旦遇到明火,便可能引发粉尘爆炸。

    火势仍在蔓延。

    部曲们正用麻绳捆住俘虏手腕,连成一串。

    忽然有人喊道:

    “墙根下还有人!”

    两名部曲从炸塌的墙砖里,拖出个血人。

    半截身子在泥地上蹭出暗红痕迹。

    只见陈延雷腰部以下完全消失,断裂处参差不齐的骨茬刺破皮肉,伤口不断渗着血水。

    当部曲用刀鞘,戳动陈延雷糊满血痂的眼睑时;

    他的喉管突然发出粗喘声,舌头伸出嘴外,像狗似的呼吸。

    “还吊着口气。”

    黄举天蹲下身,看着那张半边焦糊半边完好的脸——

    陈延雷张开的右眼,眼球剧烈颤动。

    “黄……黄巢……是你赢……了。”

    看着陈延雷残破的身躯,黄举天并无太多胜利的喜悦。

    他原本的计划是,除掉陈家大翁与陈延风后,顺势接管陈家,掌控其势力与资源。

    如今,陈家宅邸化为火海,陈延风仍然在逃,盐工冲击州府的事情尚待收尾。

    事态的发展远超他的预料。

    他不禁感慨,天下英杰何其多,即便是琼州澄迈这样偏远之地,也有像样的人物惊现。

    ‘从今往后,我万不能因为自己是穿越者,便小觑任何人。’

    黄举天将身边部曲挥退,而后缓缓开口:

    “陈延雷,你很聪明。

    “可惜的是,今日葬身火海的,只会是你。”

    即便半个时辰前,陈延雷交出陈延风的人头,黄举天也绝不可能在己方兵力不占优势的前提下,进入敌人的大本营;

    而是会让陈家所有人来到墙外,按族谱现场清点。

    陈延雷的喉咙里吐出血沫,断断续续地说道:

    “……你没来之前……陈家何其无辜……为什么……”

    “无辜?”

    黄举天眼中闪过几分寒意:

    “陈家强征百姓为盐户,将他们变成私奴,在脸上烙下‘陈’字时,可曾问过无不无辜?

    “被你们逼得家破人亡的百姓,他们的妇孺又何其无辜?”

    陈延雷似乎想要反驳,却只能吐出更多的血沫。

    “你以为我只是为了私利?”

    黄举天站起身,语气冰冷:

    “我要毁掉的,是陈家强加在黎民身上的枷锁。

    “陈家覆灭,不过是你们咎由自取!”

    陈延雷张开血口,惨笑起来。

    笑着笑着,眼眶中流下两行泪。

    黄举天没有折磨将死之人的癖好。

    不如说,正是因为陈延雷将死,黄举天才比平时多露出几分真实。

    “你是我起义路上的第一个敌人。”

    借着远处木质建筑燃烧的炸裂声,黄举天低举长枪:

    “若有遗言,我可听你说完。”

    陈延雷听见“起义”二字,闭上了那只完好的右眼:

    “怪不得……怪不得……可我没有遗言……没有……”

    “对陈延风也没有么?”

    黄举天确有几分好奇。

    陈延雷为何会把那个蠢货的性命,看得比自己、比家族还重。

    听到这个问题,陈延雷脑中走马灯似的闪过无数片段,舌尖仿佛尝到了蜂蜜的甜味。

    他真想把兄弟俩的故事,完完整整地从头讲一遍。

    可最终,所剩无几的生命,只够他说出:

    “只有大哥对我好。”

    “所以你想让他活下去。”

    黄举天将长枪从陈延雷眉心挪开,轻声问:

    “告诉我,陈大哥往何处逃了?崖州北,还是万安州?”

    “……是振州……我让他到振州坐船……去安南……”

    “还有么?”

    “你已经赢了……能不能……放过他?”

    “我会一直派人追杀。”

    “哦……那好吧……祝我大哥……吉人……自有天相……”

    陈延雷死了。

    黄举天收起长枪,转身望向远处燃烧的陈家宅邸。

    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映出一片冷峻的阴影。

    他挥了挥手,示意部曲们清理战场,随后迈步走向队列。

    俘虏们被麻绳捆住手腕,连成一串,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女眷们低声啜泣,私兵和壮仆则低着头,不敢与黄举天对视。

    黄举天扫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几个年幼的孩子身上。

    “义父,这些人如何处置?”

    黄举天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妇孺和未参与抵抗的仆从,明日放他们离开。

    “参与作战的私兵与壮仆,押回县衙由先生审问,按律处置。

    “如有姓陈的稚子,一律带走,更名改姓,交由黄成疯洗脑。”

    部曲领命而去,俘虏中顿时响起或高或低的求情声。

    “义父,陈延雷的尸体如何处理?”

    另一名部曲问道。

    “找个地方埋了。”

    黄举天淡淡道:

    “不必立碑。”

    部曲点头应下,随即招呼几人上前,将陈延雷的残躯抬走。

    黄举天转身走向残破的院墙,在五十步外停下脚步。

    此时,火光已渐渐减弱。

    浓烟依旧升腾,却被高空的夜色吞没,化作一片模糊的阴影。

    他凝视着废墟,心中盘算着战后事宜。

    ‘陈家虽毁,但钱币之类的金属财物应能保留,还有土地之类的不动产。’

    他决定留出少部分财物,给陈家老弱妇孺维生,余下的则需仔细分配。

    ‘陈家覆灭之事,只能以公家名义定案。’

    因此,战后的缴获除开预留给澄迈县的部分,还需兼顾“同级管理”与“向上管理”,确保参与者各得其份——

    ‘王弘业、项校尉、郑家、我。’

    黄举天重重地叹了口气。

    ‘眼下形势,王弘业是最不好打发的。’

    尽管还未收到琼山县的消息,但他并不认为,近千盐工临时聚众就能轻易拿下府城。

    更何况,项校尉已早早带着崖州州兵赶去支援。

    王弘业只需守城不出,天亮之后便可合两州兵力,迫使盐工们返回儋州盐场。

    只要府城未破,王弘业不仅不会暴力镇压,大概率还会将民乱的消息,向广州节度使府隐瞒下来。

    ‘此人的核心诉求,是借治瘴大功调离海岛。’

    而“盐工作乱”只会在中枢诸君案上,为这份功劳蒙上阴影。

    所以,王弘业事后顶多杀几个带头的盐工;

    留下的烂摊子,则交给继任者头疼去。

    但这并不代表他心中不会有怨气。

    试想一下:

    高高在上的一州刺史,尊贵的太原王氏,事后得知,自己险些被一介乡土豪绅玩弄于掌心……

    陈家的覆灭固然能平息部分怒火,但陈家的财物才是能带着北上,去长安赴任的高级慰问品。

    ‘给王弘业多分钱,给项校尉拿些地……剩下的,得看郑家态度。’

    黄举天要考虑的事还不止这一件。

    陈延雷虽死,陈延风仍在逃。

    崖州?

    振州?

    安南?

    ‘陈延雷死前说的,会是实话么?’

    无论陈延风想逃到哪里,都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传令下去。”

    黄举天对身旁的义子说道:

    “派人前往振州,通知郑家人严查过往船只。

    “陈延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部曲们依令行事,匆匆赶往土坡——

    马匹已被骑兵悉数骑走,他们只得借驴代步。

    此时,黄举天身边仅剩三十余名义子。

    众人席地而坐,一边等待火势熄灭,一边等候骑兵复命。

    夜晚纵马追击本就是险事。

    被追赶者若点亮火把,便会成为显眼目标;

    若不点火把,则极易摔入沟壑或撞上树木,遭受更重的伤害。

    再加上黄举天严令义子们,骑马追逐不得超过两个时辰,此事想必很快便有结果。

    果然,后半夜时分,骑兵陆续返回复命。

    除成亮射杀一人外,陈家那边还有三名未点火把的骑手,因坠马而亡。

    ——死者中并无陈延风。

    对于另外四名敌人逃脱的情况,负责追击的几名部曲纷纷跪地,请求义父降罪。

    黄举天却并未责怪他们。

    陈家的马匹养精蓄锐多时,而己方的马匹从城内奔波至此,多少有些消耗。

    更何况,他绝不愿见到精心培养的义子,因黑夜疾驰而摔死沟中——

    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能做的我都做了,陈延风是死是活,便看天意吧。’

    黄举天心中暗想。

    客观而言,此人头脑愚钝,远不及陈延雷;

    即便活着,对黄举天的威胁也有限。

    黎明将至。

    天际响起闷雷。

    紧接着,八月的暴雨倾盆而下。

    陈家宅邸的大火,在雨水中迅速熄灭。

    而数十里外,一位淋雨者胸腔内的怒火,却愈发高涨。

    “恨!”

    “好恨!”

    “心好恨!”

    仇恨的分量过于沉重,几乎要将陈延风压垮。

    首恨罪魁祸首——

    黄巢。

    佯装显赫,欺骗陈家在先;

    高举屠刀,破家灭门在后;

    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二恨亲弟陈延雷。

    倘若三日前他能把话挑明,让自己去向林大娘子求援,而不是借口处理盐货纠纷,自己怎会一时兴起买卖幼女之心,归家自投罗网?

    分明是弟弟不信他能守口如瓶,参与谋事!

    更可恨的是,弟弟还亲手杀了最爱自己的祖父……

    说什么为了陈家,为了他?

    “骗子!”

    陈延风咬牙切齿:

    “真为了我好,就该跟我一起逃,何必再管家中那帮人!”

    三恨自己。

    办事无能,玩心深重,遇事不决,性子软弱,又贪恋长辈的宠爱,固守嫡长子的身份不肯放权。

    若是早两年,他能主动以弟弟马首是瞻,陈家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此刻,陈延风紧握缰绳,双腿不停地踢在马腹上。

    前路一片黑暗,他仍如白日般疾驰。

    纵使灌木从脸上擦过,马腿踩入泥坑,他也不肯降速,只将这段逃亡之路,当成某种上天布下的试炼——

    若他陈延风今夜落马,说明“天要亡我”,只能死后化作厉鬼,再向黄巢索命;

    若他陈延风能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则说明天意在他;

    他必能吸取教训,卧薪尝胆,来日报仇雪恨,将那些北方佬挫骨扬灰!

    终于——

    天亮了。

    虽然陈延风面上、脖颈处,全是刮擦的血痕。

    但他没有摔下马。

    他还活着。

    陈延风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癫狂与释然。

    这便是不容置疑的天命!

    他放慢马速,发现自己已进入万安州地界,两旁是连绵不绝的槟榔林。

    槟榔树高大挺拔,枝叶繁茂,树冠在晨风中轻轻摇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青草气息。

    陈延风正打量着四周,忽然看见路边坐着一对母子——也可能是祖母与孙儿。

    老妇衣衫简朴,身旁放着一篓刚采下的槟榔,正用粗糙的手捧着饭碗,给那约莫五六岁的小孩喂饭。

    劳顿一夜的陈延风,看得肚子咕咕作响;

    便翻身下马,口气生硬地索要水和食物。

    头发花白的老妇低下头,恭敬地将水和食物递了过去。

    陈延风坐到对面一棵槟榔树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他一面吃,一面注意到,那小孩时不时转头看他,与老妇低声交谈,似乎对他颇为好奇。

    陈延风皱了皱眉,觉得那小孩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正思索间,那老妇忽然站起身,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缓缓向他走来。

    陈延风以为她是来讨要赏赐,便不耐烦地抬手往夹袋里摸索。

    谁知,老妇的声音轻柔,却带满满的寒意。

    “可是你伤我儿,害他去掉半条命?”

    春秀露出手中的削皮刀,划过陈延风的喉管。

    陈延风瞪大了眼睛,双手捂住脖子,鲜血从指缝间喷涌而出。

    春秀退后半步,冷冷地看着陈延风抽搐的身体,直到彻底不动。

    晨光透过槟榔林的枝叶洒下,照在陈延风死不瞑目的脸上。

    他的眼中仍残留着不甘与惊愕;

    显然无法相信,自己竟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一生。

    文崽跑过来,紧紧抓住她的衣角,低声问道:

    “阿娘,要把他跟阿爷埋在一块吗?”

    春秀摸了摸儿子的头:

    “不用,他没你阿爷坏,扔路边就行。”

    很快,春秀在尸体的衣物中,搜出一封油纸包裹的信件。

    速看之后,她抱起文崽,轻声道:

    “今日不去主家了。我们回澄迈,有要事禀报黄县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