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不当人子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平生假寐字数:4851更新时间:25/02/21 23:16:59
    因赈灾事宜,黄举天与陈延风发生了些许龃龉。

    起初,黄举天依靠狐假虎威与“画大饼”,成功说服当地两家豪族,携手与他展开合作。

    先是在收到陈家交付的两百贯后,黄举天即刻派遣广州府的十几名官差,奔赴琼州、振州等地采购草药。

    随后,又设立了“慰劳津贴”,旨在激励那些在治瘴宣传方面,表现优异的衙役。

    至于大批量编织蚊帐的材料——

    上月离开节度使府时,卢钧便大力支持,提供了布匹、铁钩等物资;

    再加上本地丰富的蕉麻、椰壳等天然材料,蚊帐的产能每日都在攀升。

    到了八月初,黄举天再度巡视澄迈县城时;

    透过门窗,几乎看到家家户户都挂上了蚊帐。

    家境优渥的,不仅在屋顶悬挂蚊帐,夜间还会点燃艾草等中草药驱蚊;

    而条件稍差的,便将床安置在屋角,撑起三角形的蚊帐边,以容纳一大家人。

    可惜好景不长。

    黄举天刚在百姓中混了个脸熟,上任后的第二场台风便不期而至。

    尽管没有现代的天气预报,但土生土长的琼州岛百姓,早已掌握了一套通过观察天象来预测天气的本领。

    加之,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虽然台风的肆虐,让本就贫困的澄迈愈发雪上加霜,但民间并未因此陷入绝望。

    相反,由于黄举天与李景让的积极赈灾,百姓们重建家园比以往更加热情。

    连平日里对衙役避之不及的澄迈老人,也会主动为忙碌了一整天的衙役,递上一碗清凉的椰子水——

    郑翊那副捧着碗,当场惊呆的模样,则被曾经的赌坊常客们,传得绘声绘色。

    总之,台风过境后的澄迈,大家都很满意。

    除了陈延风。

    他自幼在崖州长大。

    舍城县、澄迈县、文昌县、临高县——

    哪一处不是他的地盘?

    四个县的百姓,又有谁不吃陈家卖的盐?

    可奇怪的是,百姓每次见到他,总是躲躲闪闪,面上看着很恭敬,肚子里不知装着多少坏水。

    陈延风倒也没太往心里去。

    毕竟与岛上其他家的官僚子弟交流后,发现大家面对的百姓皆是如此。

    “对待这些刁民可不能太过宽厚,就得严管。”

    陈延风常常这般想。

    所以,他增设了诸多合理的法条——

    比如百姓夜行需持陈家令牌,否则便以意图不轨论处;

    市集交易时间稍有偏差,货物就会被没收等等。

    甚至有一次,几个孩童在街边嬉戏打闹,不慎碰倒了一个货摊。

    陈延风得知此事后,立即将这几个孩子的阿耶全部抓了起来,以“侵巷街阡陌”的律条严加拷打,并处以罚金。

    在他陈县尉的“英明”治理下,莫说琼州,即便放眼整个岭南——

    抛开陈家的赌坊生意不谈,澄迈县治安算得上一等一的好。

    可这一切,在黄巢这个狂生到来后戛然而止。

    口口声声说要一起治瘴立功,却将他派去山里与里撩人打交道。

    简直笑话!

    里撩人要是都信卫生这套东西了,还能叫里撩人吗?

    改叫新汉民还差不多。

    等陈延风好不容易带着满头蚊子包,回到城中;

    却发现黄巢连问都没问一声,就将他这些年立的规矩全部废除了。

    “他怎么敢?”

    陈延风思来想去,觉得唯一的解释是:

    黄巢年轻气盛,不懂得如何为官。

    等他被那群刁民欺负几次,自然会灰头土脸,来请教自己这个前辈。

    自那以后,他每天都坐在廨署里,煮好荔枝酒,静候黄巢上门求助。

    可等啊等,他没等到黄巢的求助,却等来了官民其乐融融的景象。

    更让他怒火中烧的是——

    某个相好的告诉他,那帮刁民甚至准备为黄巢立生祠!

    “不能再等了!”

    陈延风怒火中烧,抓起酒杯大步走出廨署,只想将这酒水泼在那张俊脸上,好让他清醒清醒——

    澄迈县,可不是一个外来人能随意摆弄的地方!

    然而,他刚转过一个弯,便迎面撞上了黄巢。

    黄巢正与几个入内办事的百姓谈笑风生,见他端着酒杯急匆匆走来,便笑着拱手道:

    “陈县尉要去何处?手里这酒,莫非是要请我共饮?”

    陈延风一时语塞。

    待几个百姓趁此时机告辞走后,他勉强压下心头怒火,冷冷道:

    “黄县丞闲情逸致,可曾想过县衙里的公务堆积如山?”

    黄巢不以为忤,依旧笑道:

    “公务繁杂,然民心甚重。百姓安乐,才是为官之本。”

    陈延风冷哼一声。

    正欲反驳,却见黄巢伸手接过他手中的酒,仰头饮尽,随后笑道:

    “陈兄果然懂得享受。这荔枝酒清甜爽口,正适合解暑。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边喝边聊?”

    陈延风皱了皱眉,勉强道:

    “黄县丞倒是豪爽,只是这酒……本是我为自己准备的。”

    黄巢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兄莫跟举天见外,你我同僚,共饮一杯又何妨?

    “况且,我初来乍到,许多事情还需向官场前辈请教。

    “陈兄在这澄迈多年,深得民心,我正想听听你的高见。”

    陈延风被黄巢这一番话说得有些愣神。

    半炷香前,他还以为黄巢是个目中无人的狂妄之徒,却没想到真实的他竟如此谦逊。

    虽然示好得有些迟,但此人到底有背景,在他陈县尉跟前稍微摆点架子,也不是不能原谅。

    于是,陈延风怒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复杂的情绪。

    “黄县丞言重了。

    “我不过是尽本分而已。倒是你,一来就废了我多年的规矩,未免有些操之过急。”

    黄举天嘴边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旋即凑近陈延风,低声说道:

    “陈兄,实不相瞒,我这般急切,也是有苦衷的。

    “在这偏远之地,若不快速做出些成绩,等来年回到长安,如何谋个更大的前程?

    “不过你放心,此事做成,节度使与杜尚……,都不会忘了你的功劳。

    “陈兄就当无事发生。”

    杜尚?

    中枢有名叫杜尚的大官吗?

    陈延风回忆了几遍近两年的邸报,心中猛地一震:

    ‘不是杜尚,是杜尚书!吏部尚书杜悰?’

    顿时,陈延风脸上堆满了笑,亲昵地伸出手,语气中带着几分热络:

    “这话说的……年前,你在澄迈县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有什么需要我陈家帮忙的,尽管开口。”

    黄举天面上依旧热情,和陈延风称兄道弟好一会儿,给足面子后才把人送回廨署。

    ‘幸好把他弟弟支去了临高……假设陈延雷在此,怎能由我几句空话摆布。’

    黄举天摇头,移步前往县衙西院。

    清晨的细雨刚停,正午的烈日便高悬天际。

    仵作房内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混杂着闷热的空气,让人几近窒息。

    一老一少两名仵作弓着背,正眉头紧锁,在一具刚送来的尸体上摆弄。

    这时,身着绿色官服的黄县丞推门而入,衣角随着步伐轻轻摆动。

    “近日死者,死因可否明晰?”

    老仵作连忙直起身子,脸上露出事先排演好的震惊,眼眶泛红,激动地拱手道:

    “县丞呐!过去一月因瘴气而亡者,竟少了三成!

    “自县丞到任,便亲率百姓制蚊帐、清积水,断绝瘴气之源。

    “往年八月,县城内外哭声不绝,如今因瘴气去世的人少了这么多,全是县丞的功劳,百姓无不感恩戴德!”

    说着,老仵作在年轻仵作大腿上掐了一下。

    后者恍然大悟,忙不迭点头附和:

    “是啊是啊,要不是黄县丞,我们还在这儿摸不着头脑呢。”

    黄举天神色从容,目光扫向墙边悬挂的《亡者录验簿》。

    那是他到任后发明的,以固定格式的表格登记死者死因、身份、时间等信息,便于总结归纳。

    他缓声道:

    “本官问的不是这个。”

    老仵作闻言,神色忧虑:

    “前几日台风过境,虽说城内伤亡不多,但附近有个村落避难不及时,已经……

    “如今尸体堆积如山,停放的屋子都快塞不下了,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黄举天神色一凛:

    “当务之急是妥善安置尸体,以免疫病滋生。

    “先将尸体分类,区分因灾和因病而亡;

    “再寻城外空旷之地,搭建简易尸棚,做好标记,便于后续辨认。”

    老仵作点头称是:

    “县丞所言极是,只是人手不足。”

    黄举天沉思片刻,果断道:

    “我即刻调配衙役协助,务必尽——”

    话未说完,他忽然眉头一皱,侧耳倾听:

    “外面什么声音?”

    片刻后,那年轻仵作叫道:

    “好像是有小孩在大门外哭!”

    黄举天当即抬步往外走。

    还未到门口,便远远听见了陈延风的叫骂,语气里满是不耐:

    “县衙重地,你一乳臭未干的娃娃跑来做什么?赶紧滚!”

    “黄县丞,救救阿娘……”一个稚嫩的声音哀求道。

    “我县丞兄弟整日忙大事,心系民生,你怎么好意思来麻烦他?”

    “阿娘也是民,找你县丞兄弟救救她好不好?她被瘴魔欺负了,马上就要不行了!”

    “那你该去找你阿耶,买棺材啊?买不起就去舍城县讨饭。”

    陈延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

    “我不要!文崽不要娘死!”

    “杂毛子,松手!松手听得见吗?本官今天的好心情全被你糟蹋了!”

    陈延风的声音陡然拔高,夹杂着怒气。

    “啊——”

    一声惨叫传来。

    待黄举天赶到门口时,只见陈延风猛地蹬开一团小小的身影。

    那身影不受控制地滚下县衙半高的台阶,“噗通”一声,摔进满是积水的泥坑里。

    污水四溅,小孩挣扎着爬起来,脸上糊满了泥和泪,却紧咬着嘴唇,硬是不肯哭出声。

    陈延风拍了拍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穷山恶水出刁民,连个小孩都这般顽劣。嗯?县丞兄弟,你来得这么快——”

    话音未落。

    黄举天三步并作两步,大腿高抬,狠狠踹在陈延风的胸口。

    陈延风猝不及防,整个人像破麻袋一样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勉强撑起身子。

    “黄……巢……你……”

    陈延风面容扭曲,嘴角溢血,吐出一口带着两颗牙齿的血沫,模样狼狈至极。

    黄举天站在台阶上,目光冷冽如刀,嗓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狗东西。”

    他分明很想再多演几天,让摊牌那日来的不必太快。

    奈何有些畜牲,上赶着不当人子。

    ‘我养气的功夫还得多练练。’

    黄举天憎恶地收回目光,走下台阶,将瑟瑟发抖的孩子抱起,面上换成温和的笑意:

    “孩子,叫什么?”

    “文崽。”

    小孩抽抽噎噎,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黄县丞,我叫文崽,阿娘得了瘴病,求求您救救她,她难受得厉害……”

    “别怕,黄县丞陪你一起过去。”

    这时,李老仆听到外面的嘈杂声,赶忙出来查看;

    但见那陈县尉嘴角溢血,一脸怨毒地躺在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黄举天,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明公前日才从广州回来,今早便去了州府……这可如何是好啊……’

    李老仆还在踌躇,黄举天已然把目光转了过来。

    “李叔,你来得正好。麻烦去我卧房,打开衣柜,从右数第二格把那个铁箱子取来。

    “就是那个画着红色一横一竖符号的——南下路上,我为先生用过。”

    交代完毕,黄举天便随文崽所指,朝县城最偏僻的街巷走去。

    途中撞见郑翊等衙役,也纷纷跟了上来。

    不多时,他们便到了文崽家。

    黄举天俯身看着病榻上的妇人,轻声问道:

    “这老妇……你娘叫什么名字?”

    “阿娘叫春秀。”

    “她像这样不舒服有多久了?”

    黄举天一边耐心询问病情,一边为春秀诊断。

    ‘疟疾……且已病入膏肓。’

    旁边,郑翊留意着黄举天的神色变化。

    担心他若治不好这妇人,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声誉毁于一旦;

    赶忙凑到黄举天耳边,压低声音道:

    “县丞,如此妇这般重疾的病人,每日都有。

    “岛上本就疫病横行,您就是有三头六臂,又怎能救得过来呢……

    “最好对外宣称,此妇是因风热之症离世,以保全声名。”

    黄举天却只抓住郑翊话里的前半段,问道:

    “有多少?”

    “啊?”

    “感染瘴气的重症者,还有多少?”

    “这,怎么着也该有十余人吧。有县丞在此,今年的病患数量相较于往年,已经不算多了……”

    郑翊后面说了些什么,黄举天无心再听。

    ‘是我疏忽了。’

    防疫工作做得再细致,也不可能彻底灭绝瘴气。

    如果想要在海南真正发展壮大,就必须彻底根除这可怕的疟疾;

    ‘否则,人口与移民,将成举事的最大瓶颈。’

    黄举天心中渐渐清晰。

    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

    ‘赌上我微生物与生化药学的学历……在公元八四一年的海南岛,制取青蒿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