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狄道争斗
类别:
历史军事
作者:
北城二千字数:5624更新时间:25/02/21 16:26:24
“唏律律……”
腊月初,随着涌入狄道的官员越来越多,哪怕是普通的百姓都察觉到了不妙。
这种热闹的景象下,是许多人在忐忑和焦虑。
正因如此,张昶、曹茂、高进达、崔恕等人的府邸被人经常拜访。
随着李骥、耿明、陈靖崇、郑处、马成等人陆续到来后,这种拜访也愈发频繁。
耿明一如既往的闭门谢客,马成虽然见客,却总是打着马虎眼。
郑处、斛斯光、尚铎罗、厝本等人虽然资历够老,但不够核心,拜访的人主要是他们那些昔日的部下。
倒是陈靖崇、张昶、李骥三人的门槛都快被人踏平了,每日需要接见的人足有上百。
随着腊月初十到来,都护府内挤满了前来议事的官员。
三百多名七品以上官员,将都护府正堂及院内都坐满,许多人交头接耳,都在讨论节帅此举为何。
“听闻是张使君与节帅说了三坊学堂的事情。”
“哪三坊?”
“还能是哪三坊,当然是狄道城内的那三个坊啊。”
“噢噢,还好我没有把我家几个混厮送到这三个坊,应该牵连不到我头上。”
“这可不一定……”
院内位置上的众人交头接耳,而坐在正堂中的官员却鲜少有人闲聊。
堂内左右两侧的椅子被搬走,椅子并排,一排十把椅子,十个位置,前后十排,共一百人。
这一百二十人,均是正六品以上官员,从州长史到都尉到都护府内长史不等。
就坐第一排的,分别是高进达、崔恕、李商隐、曹茂、李骥、张昶、陈靖崇、耿明、马成、尚铎罗。
郑处、斛斯光、厝本、窦斌、王思奉、刘英谚、窦敬崇、陈瑛等人都坐在第二排。
“都怪你这混厮胡说话。”
正坐着,张昶突然骂,转头看去,果然是李骥这厮在骂自己。
张昶见状佯装淬了一口,李骥试图闪躲。
好在张昶不是真的淬了一口,不然李骥脸上还真的得沾些口水了。
“你这厮!”
李骥瞪大眼睛,张昶这才说道:“都是一个伙走出来的,你装什么呢。”
“要不是节帅,我们能有今天?”
“既然节帅问了,那我肯定得告诉节帅,难不成还对节帅藏私?”
他这话让李骥无法反驳,只是忍不住说道:“我们也没有做什么错事……”
“没错你怕什么啊?”张昶连忙追堵。
见状,李骥忍不住道:“你这混厮嘴皮子越来越厉害了。”
“我还有更厉害的,你要不要瞧瞧?”
张昶继续胡诌,李骥只能白了他一眼,权当他不在身旁。
没了李骥斗嘴,张昶也兴致缺缺。
他倒是想和旁边的陈靖崇说话,但陈靖崇打着太极,不显山露水,聊得极不舒服。
感受着左右两人的变化,张昶也忍不住在心底叹气。
“节帅说的对啊,时间久了,人就变了……”
张昶开始怀念当初在山丹的日子,起码那个时候的他们都是有什么说什么,哪里像现在……
“节帅!”
忽的,四周人纷纷站了起来,张昶下意识站起身来,这才看到了从侧门走入正堂的刘继隆。
“都坐下吧。”
刘继隆招待一声,随后走上主位坐下。
众人见状,先后坐回位置上,而刘继隆也开口道:
“这次召你们前来,主要是有些事情要与你们商量。”
“我知道,大伙都经历过苦日子,所以当下有了权力后,自然想着让自家娃娃过上好日子,这并不是什么过错。”
“只是你们将所有娃娃送到狄道城来,还特意让他们在一个坊内学校学习,这是为了学习还是为了什么,我想你们比我更清楚。”
“我这些日子去过那些坊学,你们知道你们的那些娃娃见到我之后问我什么吗?”
刘继隆停顿片刻,众人心底一沉,而他继续道:
“他们问我是什么官职,娃娃在哪个班级。”
“你们说说看,你们这样宠溺他们,难道不是从小培养一批世家少爷吗?”
“你们对自己的娃娃要求不严格,反倒是对下面的人很严格。”
“我看这个问题的根本不是娃娃,而是你们。”
“你们如果对外一套、对内一套,娃娃自己也会有样学样。”
“你们的这些娃娃,我接触的不多,但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当初马成养孩子时我就提醒过他,后来果然发现马懿这孩子有很多问题。”
“好在纠正的及时,这几年在临州大学里,他也渐渐走入了其他学子中。”
“如果没有及时的纠正,马懿会变成什么样子?”
“是不是要变成以前压榨我们的吐蕃贵族子弟一样,学着去压榨陇右的老百姓?”
“马懿是一个例子,如果你们不能教好孩子,那就送到临州来,我替你们好好教。”
刘继隆话音落下,众人纷纷低下头,没有反驳。
只是他们并非不想反驳,而是不敢反驳。
他们在心底,自然是不认同刘继隆口中所说的。
见状,刘继隆深吸一口气道:“你们的那些娃娃没吃过苦,加上你们经常宠溺他们,所以早就养成了对普通百姓和官吏的优越感。”
“我这几日没少看到你们的那些娃娃在学校里忤逆老师,动不动就搬出你们来,让老师不敢罚他们。”
“你们要是觉得这样做的对,那我没有什么话说,但他们以后肯定是不如你们有出息,也不如你们有前途的。”
“他们比你们吃的苦少,能吃苦的人才能有出息。”
“临州大学的事情,我相信你们都知道了。”
“今年毕业的那批学子,其中包括马成的长子马懿,高进达的长子高述、次子高淮……”
“除了他们,其他人大部分都是农民和工人的孩子。”
“我对他们的安排是开荒务农两年,当兵两年,从吏两年。”
“你们要是宠溺你们的子女,以后也就不用送他们去临州大学了,已经进入其中的,也早早办理退学吧。”
闻言,李骥忍不住站起身来,毕恭毕敬作揖道:
“节帅,您说的确实有道理,但他们毕竟是孩子,他们还能怎么吃苦呢?”
刘继隆没有生气李骥反驳自己,只是摇摇头道:“你说得不对。”
“你讲吃苦的时候,想法不对。”
“你觉得他们没有苦吃,没苦硬吃,是因为你把他们当做普通的孩子。”
“但我问你,等他们及冠之后,你难道会像对待普通的孩子那样对待他们吗?”
“把他们调到你身旁当两年亲兵,然后弄些功劳给他们,让他们从旅帅、校尉,甚至是都尉开始做起,这不就是那些吐蕃贵族子弟曾经的经历吗?”
“去基层当农民开荒、当兵、从吏……这有什么苦的?”
“留在你们本州县的学校读书,又有什么苦的?”
“学校的食堂伙食要比大多数百姓家里的伙食还要好,难道不是这样吗?”
“但就是这样,你们中还有不少人去提意见,写信给国子监,希望提高临州三个坊学校的待遇。”
“原本的标准是一荤一素,这个标准在我看来已经不低了。”
“但我看到你们有人的书信里要求两荤两素,甚至还有三个荤两素一汤,吃的比我还要好了。”
刘继隆的话说出来后,有几个官员纷纷把头埋在胸前,好似鹌鹑般。
“节帅,弟兄们确实做过了,但这主要是您太讲究公平了!”
面对刘继隆的话,也就李骥敢这么反驳他了。
“别的不说,狄道城和临州其他几个城里学校的环境都要比各州县的好。”
“我们把孩子送过来,也是想让他们在临州好好学习。”
刘继隆没有生气,他知道李骥代表的就是当下陇右大部分高官的态度,因此他点头道:
“你说的对,狄道和临州几个城的学校环境和条件,是要比其它州县的要好。”
“但是你们是为了这点条件和环境才送他们过来的吗?”
他的问题直插要害,李骥本人也支支吾吾了起来。
环境和条件是一回事,但他们真正想要的,是官员子弟集中就学后的人脉。
前面扯那么多都是放屁,只有人脉才是他们想要的。
唯有人脉盘根交错,他们才能保证自己一代又一代的富贵。
“当初在河西时,校尉以上官职,基本都是河西的豪强子弟在就职,当初你们是怎么说的?”
刘继隆望向支支吾吾的众人,眉宇间透露着忧郁:
“你们说,河西都是豪强子弟做主,我们这些平民子弟没有出头之日。”
“现在你们出头了,你们就开始想着成为新的豪强,想着自己形成一个山头,把平民子弟挡在外面。”
“我常说让你们想想自己以前吃的苦,但那不是让你们只想着吃苦,而是想让你们知道曾经自己的不容易。”
“只有知道曾经自己的不容易,才能更体谅现在军中的那些兵卒,更理解百姓的难处。”
“我不是要求你们的娃娃和百姓的娃娃一样,但至少你们的娃娃得知道百姓过的什么日子,吃的什么苦。”
“前几年你们知道朝廷加税三次的时候,还知道说两句百姓有难了。”
“但我看就你们这种培养孩子的办法,我想用不了几年,你们的孩子也会变成如今朝廷庙堂上的那群人。”
刘继隆这话说的有些过头了,但众人也都知道刘继隆的想法是什么了。
他们想要望子成龙,继承自己的一切,但方法错了。
刘继隆并不反对他们的子嗣为官,但刘继隆反对无能乃至残暴的人为官。
“节帅,您想说什么,我们照做便是!”
张昶站了起来,再次承担了所有火力。
刘继隆见状颔首,目光扫视众人,停留在李骥身上许久后才开口说道:
“即日起,谁再敢对官学指指点点,那就让他把孩子接回去自己教导。”
“官员子弟不得特殊对待,就学以近,临州三坊的学子全部转回原籍。”
“各级官吏,不论官职大小,相互监督。”
“若是有官吏发现其他官吏以权谋私,皆可写密奏送至都护府,由我亲阅。”
“密奏缮写时,须亲自为之,不可假手于人,一切听闻皆可上报。”
“官吏可派亲信送抵狄道,不可扰累驿站。”
此言一出,所有官员脸色皆变。
以前他们顶多担心都察院的巡察,而今却需要担心任何人,因为任何人都能写密奏。
想到这里,不少人脸色难看,只觉得刘继隆前面说这么多,都是为了这个所谓的密奏制度。
至于官学的事情,与之相比较起来,却似乎不算什么了。
原本以为官学的事情很重要,结果现在看来,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
“节帅,密奏是否僭越了?”
“是啊节帅,别的不说,尤其是军中,越级上奏是大忌啊。”
“节帅,此事是否需要慎重?”
“节帅……”
一时间,原本好似鹌鹑的那群官员,纷纷起身谏言。
他们心里都在担心密奏制度,而官学改制的事情,早就被他们抛到九霄云外了。
官学改制,大不了是子女是否能够成材。
但密奏制度,一个不好就把他们全家给弄到河西去了。
眼看这么多人反对,高进达、李骥等人也先后加入其中。
见状,刘继隆这才开口说道:“密奏制度是一定要的,但你们说的也有道理。”
“这样吧,只有有品秩的可以密奏,余者不行。”
闻言,众人虽然依旧面露难色,但还是先后坐回了位置上。
他们都很清楚自家节帅的性格,能退一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继续步步紧逼,很容易适得其反。
眼见他们都坐下了,刘继隆也舒缓了一口气,随后聊起了别的政务。
从军队到都护府,刘继隆说了很多,但许多人的心思已经不在上面了。
待刘继隆宣布解散的时候,众人也在作揖后连忙离开。
最后留下的人,便只剩下前面两排的李骥、高进达他们了。
“等会我在中堂设宴,我们一起吃吃饭。”
刘继隆招呼几人留下,几人见状纷纷点头。
不多时,中堂内的三张桌上就摆上了饭食。
刘继隆等二十一人坐在位置上,看着饭菜上桌后,还是刘继隆拿起筷子示意道:
“吃嘛,不要拘束。”
“是……”
众人先后拿起筷子,刘继隆也与他们说了起来:
“密奏的制度是肯定要施行的,官学的改制也同样要推行。”
“如今我们虽然享受起了太平,但天下却越来越乱了。”
“你们中有不少人年纪大了,到时候你们的孩子是否能委以重任,我很担心。”
“他们没有吃过苦,没有足够的经验和才能,可架子却摆的很大,有很大的优越感。”
“你们扪心自问,如果你们的将领是这种人,你们会听从他的话打仗吗?”
“如果你们的上官是这种人,你们能在他的手下好好办事吗?”
刘继隆将态度摆了出来,他并非不想重用官员子弟,但官员子弟中能成才的人确实不多。
“节帅……”
眼见刘继隆不是要取代他们,李骥连忙端起酒杯,朝刘继隆敬来:
“末将读的书不如您读得多,但末将知道您是对末将好。”
“刚才在正堂上,末将没能反应过来,与您起了争执,请您恕罪。”
“你啊……”刘继隆叹了一口气,但还是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待放下酒杯,他这才与众人推心置腹道:
“以往的世家大族能人才辈出,主要靠着垄断了学识,加上人口足够。”
“可是现在陇右读书的人口很多,你们的孩子真的能争得过那些有才能的平民子弟?”
“他们就喜欢舒服,怕艰苦。”
“这种性格要不得,上了战场会吃大亏的。”
“你们觉得我管的太多,连你们子女的教育问题都需要管,但在我看来,你们子女的教育问题,关系着整个陇右的生死存亡。”
众人纷纷附和着,接着与刘继隆推杯换盏。
这场酒席持续了两个时辰,直到天色渐黑,众人才先后离去。
刘继隆用热水洗了把脸,待他抬起头来,却见到李商隐并未离去,而他也并未露出惊讶的表情,反而很淡然的点头道:
“今日义山你一言不发,想来是有什么话藏在心底,想要此时对我说吧。”
“节帅。”李商隐作揖行礼,接着坐在刘继隆身旁说道:
“下官当初说过,您的这套办法在陇右兴许还可以,但等您东出时,终会出现问题。”
“现在看来,这套办法便是在陇右内部,也难以维系了……”
刘继隆露出苦笑,紧接着叹气道:“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会有君王鸟兔死、走狗烹了。”
“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问题,却还想把持着权柄,长此以往,肯定会出问题的。”
“是会出问题……”李商隐点头承认,但接着又摇头道:
“可您年轻力壮,许多老臣,终究难以撑到那日。”
对此,刘继隆沉默无言,片刻后才道:
“等这一批批学子出来,我相信他们会渐渐改观的。”
“如果不改呢?”李商隐反问刘继隆,随后不等刘继隆回答,他便起身作揖道:
“言至于此,下官告退……”
不等刘继隆留下,他便退出了内堂,也见到了在外等待的曹茂。
他与曹茂肩并肩向外走去,曹茂显然也听到了他和刘继隆的对话,忍不住道:
“义山先生,您与节帅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表面意思。”李商隐冷淡回应,但片刻后又补充道:
“我在朝廷那些年,见过不少走进士科起家的庶族。”
“你知道这些庶族起家后的第一件事是做什么吗?”
“什么?”曹茂略微皱眉,而李商隐则是停顿脚步,苦涩道:
“与世家联合,封堵其他庶族走进士科的为官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