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离心离德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北城二千字数:5464更新时间:25/02/21 16:26:24
    “河陇大捷,凉州、会州、兰州三州收复!”

    府内,当王景之将三州收复的消息交代而出后,张议潭及高骈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三州收复了?这……这怎么会这么快?!”

    张议潭在惊讶过后狂喜起来,但紧接着又好奇起了为何三州收复速度如此之快。

    高骈心里十分惊讶,可一想到近来会州吐蕃十分老实,心里不免认同了几分。

    兰州吐蕃衰亡,对于他们被收复,高骈并不惊讶,但凉州和会州的吐蕃可是如日中天,竟然也被归义军消灭了,这就让他感到诧异了。

    “常侍,您不知道我们走后的河西到底有多精彩……”

    王景之被张议潭拉着走入正堂坐下,将他们跟随张议潭报捷长安后的事情娓娓道来。

    他从刘继隆三次东略凉州,前后杀番人上万,甲首四千,攻破番和开始说起,而这些事情都是他在番和时,从酒居延口中了解到的事情。

    光是刘继隆三次东略,甲首四千的战果,便让张议潭和高骈都为之动容起来。

    要知道大唐对平夏部、南山部党项的战事才结束不到两年,而两部党项不过三万帐,甲兵不过万余,轻骑不过数万。

    面对他们的袭扰,大唐派出了宰相白敏中节制数万兵马,耗费八个月才把两部打服,直到如今还在招抚他们。

    饶是如此正常战事,也不过才杀俘万余人,甲首不到三千罢了。

    眼下张淮深、刘继隆以不到五千甲兵,便杀败凉州吐蕃万余人,甲首四千。

    此等功绩若是放在唐军平定党项的过程中,恐怕此二人都要获封县公了。

    “还有……”

    不等二人回过神来,王景之继续说起了河西的事情。

    今年开春过后,张淮深、刘继隆二人领兵出焉支山,收复凉州、会州、兰州等三州之地,杀、俘番兵近两万,获甲一万三千余件。

    这前后加起来,可以说是大唐自韦皋十路伐番以来,对吐蕃作战最大战果。

    要知道韦皋在战后所获的可是进拜检校司徒,兼中书令,进封爵位南康郡王,并得到了德宗亲自撰写《南康郡王韦皋纪功碑铭》的殊荣。

    想到这里,高骈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若是朝廷知道这些事情,恐怕就不好安排了。

    “好好好……”

    张议潭连说了三声好,随后激动地起身,来回渡步道:“凭此功绩,足以向朝廷请表河西节度使旌节了!”

    张议潭这般说着,旁边的高骈虽然也浮现喜色,可心底却担忧了起来。

    他比张议潭和王景之更加清楚,朝廷并不想赐予河西节度使旌节,更不想在河陇地区培养出一个强藩。

    只是归义军收复凉会兰三州之地的功劳不能忽视,必须想办法安抚他们才是,万一惹恼他们,引得他们作乱就不好了。

    这般想着,高骈有些坐不住了,同时也笑着对王景之询问道:“三州收复,萧关路阻自此不再,不知张归义(归义军节度使)何时收复陇西,打通朝廷向河西的五条官道?”

    高骈说罢,旁边的张议潭便明白了他的心思,不由眼神隐晦提醒了王景之。

    王景之见状,只能暗叹张议潭身处的环境不妙,但却还是如实道:

    “节度使曾说河西久不遇安,如今好不容易河西太平,理应休养生息。”

    “加之伊州纳职、沙州南部的昆仑山,以及居延海的甘州回鹘,凉州白亭海的嗢末杜部等各方胡虏觊觎凉州,因此安民保境才是当下该做的事情。”

    “至于陇西……”王景之顿了顿,随后才道:

    “节度使命我来长安报捷,同时请表河西节度使旌节,另外为张淮深、索勋、李仪中及刘继隆等人请表。”

    “请表?”高骈愣了愣,显然没想到归义军都获得了如此大的功劳,仅仅只是向朝廷请表节度使旌节。

    若是按照河朔三镇和两淮的藩镇性格,立下如此战功,不仅要拿下节度使旌节,还要向朝廷索要钱粮。

    但凡朝廷不同意,他们轻则逐出朝廷派遣的节度使和观察使,重则作乱一方。

    张议潮既没有索要钱粮,也没有武力威胁,反而老老实实的请表节度使旌节。

    这种作为,让高骈有些吃不准。

    他不知道张议潮是真的表里如一,还是暗藏祸心。

    毕竟当下局面如此,如张议潮这种白手起家,收复失地的藩镇,正常来说不会那么好说话才对。

    “不知张归义准备为张淮深他们请表何等官职?”

    高骈试图问出张议潮潜藏的“祸心”,王景之却也不遮掩,光明正大的交代道:

    “节度使希望表张凉州为甘凉刺史、河西防御使。”

    “请表刘继隆河临渭三州节度使或河临渭三州防御使,兼兰州观察使。”

    “请表索勋为会宁军节度使,会州刺史兼防御使。”

    “请表李仪中为广武军节度使,兰州刺史兼防御使。”

    “请表……”

    王景之将张议潮的请表都说了出来,毕竟高骈是朝廷派来监视的人,从他的表情也可以看出朝廷对此的态度。

    只是高骈听后面色平静,让人看不出他的想法。

    在王景之说完后,高骈才颔首道:

    “凭此功绩,这些事情都不难,稍许我去通禀宫里人,不出意外的话,张常侍明日就可以上朝请表了。”

    “多谢高都虞!”张议潭与王景之连忙作揖,高骈也笑着摇头:

    “张沙州劳苦功高,为朝廷收复失地,这些都是下官应该做的。”

    “既然没有别的事,那我先回府,随后派人通禀宫里了。”

    客套话说完,高骈便着急把消息带往宫中。

    见状,张议潭与王景之也亲自送高骈离开,直到高骈走出乌头门,上了马车后,二人还遥遥作揖:“高都虞慢走!”

    眼见马车远走,张议潭这才带着王景之返回府中正堂,随后皱眉追问道:

    “刘继隆才干极高,怎么会把他派往兰州?”

    张议潭不解局势,他只知道在他离开之前,张淮深和刘继隆还相处和睦,如果他们二人同心戮力,收复陇西也不过就是三五年的事情罢了。

    怎么现在张淮深坐镇甘凉,刘继隆跑到兰州去了。

    虽说凉州治所姑臧距离兰州治所五泉不过四百余里,可现实毕竟不是平坦的地图,两地相隔祁连山、乌鞘岭和洪池岭、黄河。

    从姑臧派塘骑去五泉所耗费的时间,都够姑臧派往敦煌了。

    张议潭虽然不知道河西发生了什么,但这种情况,显然是要张淮深和刘继隆作分割。

    “常侍,这件事……”

    对于刘继隆出走的事情,王景之也十分难受,毕竟他随军见证了刘继隆协助张淮深收复凉州的全过程。

    此外,对于刘继隆三次东略凉州的经历,他也十分佩服,可事实摆在眼前,刘继隆不走,始终会被人挑拨离间。

    王景之将沙州索忠顗、李恩等人试图挑拨张淮深与刘继隆的事情说了出来。

    “娘贼的家伙!!”

    得知事情经过,以及张议潮所担心的事情,张议潭拍案而起。

    他气得面色赤红,激动道:“天下大事,坏就坏在内斗上!”

    “若非安史二贼作乱,我河西何至于失陷数十年?!”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可他们却还要挑拨淮深与刘继隆的关系,这群人都该杀!!”

    张议潭说着说着,竟然忍不住流下眼泪。

    兴许刚才那番话,他并非是指敦煌的豪强,也是指他当下所遭遇的困境。

    明明他们对朝廷忠心耿耿,可不仅得不到支持,还被日夜监视怀疑。

    想起自己过去一年的经历,张议潭这才黯然落泪。

    王景之见他如此,欲言又止,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

    思前想后半响,他这才说道:“来时我见过张凉州,他说等他坐稳河西节度使的位置,到时候再接回刘继隆,与他一起将敦煌的豪强收拾了。”

    “不……”张议潭擦了擦眼泪,摇头道:“刘继隆既已出走,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这怎么可能?”王景之瞪大眼睛道:“他能有今日的成就,全靠张凉州拔擢,若非张凉州……”

    他话没说完,便被张议潭打断道:“淮深自然对他有提携之恩,但他能走到今日,更多还是靠他自己。”

    “等淮深坐稳河西节度使的位置,刘继隆恐怕已经登上更高位了。”

    尽管已经对满朝文武失望,可张议潭依旧相信朝廷会赐予他们河西节度使旌节。

    不仅是他,就连王景之也是这样认为的,因为此次归义军的功劳太大了。

    只是二人并不清楚,朝廷对归义军的防备,远超他们的想象。

    在他们还在讨论刘继隆出走事情的时候,高骈已经派人前往了大明宫,将他所获的消息告知了北司的宦官们。

    长安城的布局是宫城在全城正北,皇城在宫城之南。

    宫城为皇帝所居朝会之所,皇城则为百官衙署所在之地,因此南衙成为以宰相为首的百官衙署的代称,北司成为宫内宦官机构的代称。

    安史之乱后,宦官权势日渐强盛,除了掌管宫内各项日常事务外,还直接控制北衙禁军,干预外朝政事。

    这种情况,从神策军进驻禁军开始显得更为明显,南衙卫兵更是成了徒具空名的空壳。

    北司的强盛,让皇帝本人也常常感到威胁,正因如此,历代皇帝都在压制北司。

    为了翦除北司势力,唐顺宗时期王叔文等人曾进行永贞革新,文宗时又发生了甘露之变,但都没能取得胜利。

    李忱即位后,尽管摆了北司的宦官一道,可终究还是要依靠南衙北司来治理天下。

    好在宦官内部并非完全一致对外,而是分裂为若干派系,这给了李忱制衡的机会。

    宦官的人数众多,可最高的位置却只有两枢密使和两中尉这四个位置,正因如此,这四个位置也被称呼为四贵。

    当然,在南衙官员的口中,这所谓四贵又被称呼为“权阉四贵”。

    渤海高氏出身的高骈,加之神策军都虞侯的身份,无疑成为了北司中比较显眼的存在。

    加之他在防备党项时展露能力,因此宦官们才会让他去监视张议潭,而高骈也想从张议潭口中了解河陇的情况,好为日后做准备,因此这场交易就此达成。

    马元贽、王归长、马公儒、王居方、王宗实等人都是权阉,地位极高。

    高骈虽然不倚靠谁,但主要还是偏向神策军的王宗实,因此汇报的消息也是汇报给他。

    王宗实得了消息便立马前往了紫宸殿,将归义军收复三州失地,并请表河西节度使旌节的事情告诉了李忱。

    在他抵达紫宸殿时,李忱正在服用太医李元伯呈上的丹药,整个人面色赤红,顿感精神。

    “此丹甚好……甚好……”

    李忱舒缓一口气,眼神满意的看着李元伯。

    “能让陛下舒心,此乃臣之幸也!”

    七十多岁的太医李元伯毕恭毕敬的作揖,李忱也感受了下丹药的效果,虽然满意,却还是询问道:“服用此长年药,当真能延年益寿?”

    闻言,李元伯连忙解释道:“臣幼时体弱多病,如今能活至古稀,皆仰仗长年药。”

    “以陛下龙体之康健,若有长年药相助,延寿数十载亦无问题!”

    李元伯在吹嘘自己的长年药,而李忱却对此深信不疑。

    这种信任,不仅仅是丹药带来的效果,也有李元伯接近喜寿(77岁)年纪的缘故。

    虽说如今天下太平,可能活到古稀之年的人还是极少的,更别提李元伯这种七十五岁还能走能跳,身材健壮者了。

    在李忱感受长年药效果的时候,紫宸殿外也走进了一名宦官,小心翼翼禀告道:“陛下,中护军王宗实有事启奏。”

    “传他进来。”

    虽然被打断了与李元伯的讨论,可李忱还是装作大度的令王宗实入殿。

    李元伯见状,当即也起身作揖道:“既然陛下已经服下长年药,那臣就告退了。”

    “嗯,李太医慢行。”李忱颔首示意,随后将目光看向殿门。

    李元伯向外走去,王宗实也往殿内走来。

    虽然官至四贵之下,可王宗实年纪却不过四旬上下,在权宦之中属于年轻者了。

    他迎李忱的目光走入殿内,在距离李忱五步时停下作揖:“臣参见陛下,陛下上千万岁寿!”

    王宗实自称臣子,而非奴婢,可见其地位。

    “平身……”

    虽说李忱不喜宦官,可面上依旧要装作大度:“闻卿有急事要奏,不知是何等急事?”

    “回陛下,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麾下部将张淮深、刘继隆二人出兵收复凉州、会州、兰州等三州之地。”

    “适才张议潮所派使者刚刚抵达左散骑常侍张议潭府中,准备请表河西节度使旌节,以及为归义军几名将领请表官职。”

    “军中都虞侯高骈得知消息,急告臣下,臣这才匆忙来禀……”

    王宗实将三州收复的消息告知李忱,李忱闻言瞳孔一缩,心里先是惊讶,随后是惊喜,可平静下来后却是担忧。

    他养气功夫极好,面上不显山露水,只是淡然道:“嗯,凭此功绩,请表河西节度使旌节倒也不出奇。”

    见他这般,王宗实连忙道:“陛下,张议潮虽有功绩,可其祖上也曾降番。”

    “臣听闻他如今年纪五十有三,而河西自会昌年间便已动乱,他若有心东归,为何等到四年前才起兵?”

    “更何况,臣更是听闻他早年曾与番人相交密切,甚至差点前往逻些拜见吐蕃赞普。”

    “在臣看来,此人善于审时度势,眼见吐蕃虚弱不可救,这才东投我大唐。”

    “若是赐予此人河西节度使旌节,那朝廷西北便会出现一强藩,于京畿不利……”

    王宗实几乎把张议潮的想想往最坏去想,而这也是朝野上下许多人眼里的张议潮。

    有人认为他心念故国,起义东征,重回故土。

    也有人认为他善于审时度势,只为权势才刻意东归。

    李忱不会把张议潮往最坏去想,也不会真的把他当成什么大忠臣。

    在他看来,藩镇于朝廷不利,西北出现强藩更是对朝廷不利,不过这种话他不可能说出来,所以就需要王宗实这样的人把话说绝。

    眼见王宗实这么描述张议潮,李忱脸上浮现愠怒:“好了!张议潮乃义士,卿怎可如此非议他?!”

    “陛下,非臣要这么想,只是河西势大,若是不加以节制,恐怕日后又是个吴元济、刘稹之流。”

    王宗实把昔年作乱的吴元济、刘稹给搬了出来。

    吴元济太远,可刘稹率领昭义军作乱的事情,距离如今不过八年,事情历历在目。

    昭义军距离长安遥远,可河西一旦势大进入陇西,那几乎就是堵在京城门口了,李忱如何能够安心入睡?

    想到这里,李忱也感觉戏演的差不多了,当即对王宗实道:

    “此事需要慎重,不可让有功将士遭受委屈,理应传三省等卿入朝商议。”

    “臣这就派人去传召他们!”王宗实见状连忙派人去传召三省六部的官员入朝议事。

    眼见他转身离去,李忱又眯着眼睛琢磨了一番河西的事情。

    他不想授予张议潮河西节度使旌节,不过归义军此次功劳太大,如果不作封赏,他担心归义军会趁机作乱。

    毕竟凉州、会州都被其收复,倘若他们联合党项霍乱朔方,那以朝廷当下的情况,恐怕难以平定动乱,容易给河朔、两淮的藩镇看出朝廷虚实。

    这件事情,只能让下面的人提出来,而不能由他提出来,如此方有缓和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