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炙手可热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北城二千字数:5436更新时间:25/02/21 16:26:24
    “簌簌……”

    五月尾巴,来自西域和漠北的沙尘开始侵袭河西。

    作为河西最西端的沙州,自然也是遭受沙尘最严重的地方。

    风沙之中,一行七人穿着长袍,头戴斗笠,骑马缓缓前进。

    随着时间推移,昏黄的天色下开始多出其它颜色。

    道路两旁长出了一尺高的作物,而前方也朦胧着冒出一座建筑轮廓。

    随着他们靠近,城门上的敦煌二字开始清晰,而城楼上的人也伸出头来询问:“来者何人?”

    “张敬,两年多不见,你连我都认不出了吗?!”

    下方马背上,高进达将自己的斗笠摘下,露出了他的脸庞。

    “高押牙!!”

    城楼守将激动失声,反应过来后连忙催促:“快开城门!高押牙他们回来了!!”

    不多时,随着城门打开,张敬激动地来到高进达身前作揖,单膝下跪:“沙州敦煌旅帅张敬,恭迎高押牙从长安归来!”

    “呵呵,稍许再与你吃酒,现在我得先去找节度使才行。”

    高进达笑容灿烂,历时两年,他总算回到了敦煌,这个养育他成长的地方。

    “咚…咚…咚…咚……”

    敦煌城中鼓楼作响,许多在家中躲避沙尘的百姓纷纷好奇向外看去,而官员们则是冒着沙尘前往了州衙。

    不多时,州衙正堂内便聚集了敦煌大大小小的上百名官员与直白。

    正堂前,张议潮早已沐浴焚香,安静站在原地。

    随着众人到来,鼓声最终停下,而换上大中皇帝李忱所赐官服的高进达,也带着两名直白,庄肃走入院内。

    高进达双手持着大中皇帝李忱所下圣旨,而他身后两名直白手上各自有托盘。

    托盘上分别是沙州节度使旌节,以及大唐所赐给张议潮的官服、印章。

    望着那一步步向自己靠近的节度使旌节及印章,张议潮心中激动万分。

    随着高进达来到香案之前,他也缓缓将手中圣旨打开,高声诵读。

    “门下,沙州义旅张议潮……”

    一封圣旨,洋洋洒洒二百余字,先是以门下省开篇,又着重说明了张议潮的身份为义旅,而后开始阐述河西失陷的前因后果。

    当前因后果阐述结束,又以张议潮率义旅光复沙州向长安报捷为重点开始嘉奖。

    “兹授沙州义旅张议潮为沙州节度使,兼任观察使、刺史……”

    “制书如右,请奉制付外施行,谨言。”

    “臣张议潮接旨,叩拜上千万岁寿!”

    当高进达宣读结束,张议潮下跪叩拜,双手接过圣旨起身。

    李恩及索忠顗二人见状上前为张议潮更衣,高进达递上官服供二人为张议潮更换。

    随着衣袍穿戴整齐,手托圣旨的张议潮将其举过头顶,昭示其大唐正统臣民身份。

    哪怕他只得到了一个沙州节度使兼观察使、刺史的身份,可这代表的却是河西义旅为大唐所认可的结果。

    有了这份认可,河西义旅也就真正拥有了大义和名份,再也没有人敢说他们是反叛的胡杂了!

    一时间,张议潮脑中闪过了自己过去五十一年的片段,最终停在了手中圣旨身上。

    他将圣旨放回托盘之上,如释重负的吐出了一口气。

    今日开始,他们便是大唐所认可的臣民了。

    不等他开口,衙门外忽然快走进入一名直白,双手托着一个托盘。

    托盘上放置木盒与一本文册,令人感到古怪。

    面对他的闯入,所有人都投来了不善的目光。

    可这名直白却径直走到张议潮面前躬身呈出文册,声音激动到发颤。

    “甘州急报,山丹左果毅都尉刘继隆率师骑略凉州,破番军,杀番贼二千余,甲首精骑六百,阵斩嘉麟东本莽罗将,解救百姓二千余,俘获牛羊数万!”

    “大捷!大捷!!”

    突如其来的捷报令所有人脑袋空白,仿佛平地惊雷般在众人心中炸开。

    众人没有想到今日竟还有喜上加喜的情况,更没想到一个名声不显的果毅都尉竟然能主动出击,打出如此大捷。

    “大捷吗……”

    人群之中,高进达呢喃着,脑中想起了当初刘继隆告诉他要二次东略的场景。

    不曾想这才一个月过去,那人如他所说般东略,还打出如此大捷。

    “东进有望啊。”

    高进达脸上挂起笑容,而站在他身旁的张议潮也反应了过来,上前拿起文册,将木盒打开。

    木盒内,经过石灰处理的莽罗将首级已经有些发臭,但对于张议潮来说,这却是不输于沙州节度使旌节的大礼。

    从拿下伊州到如今,这近半年的时间里,沙州衙门都在争论是西征还是东进。

    西征派认为西域势力较多,容易逐个击破。

    比较之下,拥有番汉十余万口的凉州人口倍数于河西,兵甲数量也远胜河西。

    面对实力如此悬殊的凉州,西征派都认为只有收复西域,才能拉出足够的兵马东征收复凉州。

    可是现在,刘继隆用事实告诉了西征派,凉州并非不可战胜,也并非不可收复。

    “甲首精骑六百,斩莽罗将”这十个字,彻底将西征和东进的讨论结束。

    “刘继隆……”

    人群中,一身官服的索勋面色复杂,他本以为自己跟随张议潮收复伊州,已经是了不得的大功。

    可刘继隆没有停下,反而送了他一份大礼。

    六百甲兵已然不少,更何况是六百精骑。

    哪怕河西有兵万余,但甲兵也不过五千多。

    凉州虽然人口众多,可甲兵再多也不会超过八千,精骑再多也不会超过三千。

    可以说,刘继隆一战就报销了凉州两成的精骑。

    举河西之力,未必不能收复凉州!

    “节度使,此战大捷,而凉州疲敝,在下建议筹备粮草来年东征凉州!”

    “节度使,在下附议!”

    “节度使……”

    如索勋所想一般,敦煌众多官员皆与他想法一致,所有人都认为应该东征。

    刘继隆俘获甲胄六百余,一下子让河西多出六百甲兵,双方实力此消彼长下,东进大有可为。

    哪怕不能收复凉州全境,可夺得一两座城池都能极大提升河西实力。

    若是能把番和、嘉麟都收复,河西人口便可突破十万。

    这两个县,每个县的人口都超过了沙州。

    与其在这里争夺不到六万人的五州利益,还不如夺得这两县三万余人的利益来瓜分。

    一时间,不管是西征派还是东进派,他们都将目光投向了东方。

    对此,张议潮却没有轻易许诺或同意,而是沉声道:“时机未至,东征之事且莫再议!”

    闻言,张议潮转身便向内堂走去,而院内官员纷纷急切跟上,可最后却被张淮溶带人拦在了内堂外。

    “此时正是时机,节度使怎会如此!”

    “没错,必要劝定节度使东征!”

    “唉……要是给番贼机会,一两年后便恢复实力了!”

    “诸位,我们得劝节度使东进才行啊!”

    “是极!是极……”

    面对张议潮不动如山的镇定,这些寄希望于东进的官员反倒急了。

    他们在内堂外说个不停,可张议潮却回到内堂好好看了看刘继隆的军情文册。

    “这刘继隆用兵开阖如神,轻疾而刚猛,料敌于阴阳,也难怪能打出如此大捷。”

    看完军情文册,张议潮对刘继隆评价极高。

    恰逢此时张淮溶也走进了内堂,听着他的评价不免唏嘘道:

    “他执掌山丹不过半载,却已使山丹人丁骤增,兵强马壮。”

    “假以时日,恐怕淮深仅凭甘州之力,便足矣收复凉州。”

    闻言,张议潮也不免颔首道:“确实如此,但东进还是越早越好。”

    “嗯?”见张议潮说的和刚才说的不一样,张淮溶疑惑道:

    “可刚才叔父您才说了东进过早,时机未到,怎么如今……”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可张议潮却笑道:

    “我若不这么说,他们会这么众志成城吗?”

    张议潮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张淮溶看外面。

    听着外面的嘈杂声,张淮溶这才反应过来:“叔父是想让他们着急,而后拧成一股绳后再讨论东征事宜?”

    “嗯……”张议潮轻抚短须,随后起身将文册放在书架之上,同时说道:“东进之事宜早不宜迟。”

    “我们才拿下伊州不到半载,他们便把沙州搞得乌烟瘴气。”

    “要是能早早拿下凉州,他们兴许能消停一两年。”

    “但拿下凉州难度颇大,举我河西之力,如今也不过仅能拉出六千甲兵。”

    “东征期间,还得防备西域、甘州的回鹘作乱,还得留守足够多的甲兵才行。”

    “如此一来,我们又能拉出多少甲兵东征呢?”

    “若是只有四千余,即便淮深与这刘继隆配合默契,恐怕也要耗费数年苦功。”

    “因此,东征时机确实未至,但东征也应当尽早。”

    张议潮转身拿出一本文册翻阅,看了其中内容后又继续道:

    “我们手中有五州之地,但肃州和甘州都产铁。”

    “那凉州虽然也产铁,却并不如我们产出高。”

    “若是刘继隆汇报属实,那仅山丹与酒泉两座城池,便可年产甲胄一千套。”

    “待到两年后的今日,我军亦有甲兵八千余。”

    “届时留守千余甲兵,其余七千尽数派出东征,则凉州可复。”

    张议潮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张淮溶听后也连连点头。

    “两年时间倒也不长,估计外面那群家伙也熬得住,需要把消息散出去吗?”

    “不必。”张议潮摇头道:“先晾他们半载,半载后再说吧。”

    “是……”张淮溶颔首应下,但紧接着他又道:

    “眼下山丹成了肥肉,恐怕这群人都想去占些位置,以此累功,日后好占据凉州高位。”

    闻言,张议潮依旧沉稳:“你怎么看?”

    “侄儿……”张淮溶思索片刻,随后才道:“侄儿也不知道,但侄儿明白一件事。”

    “山丹兵马如此骁勇,却是离不开刘继隆这厮。”

    “若是派去的人会掣肘刘继隆,那东征之事才真是遥遥无望了。”

    “只是侄儿又觉得继续放任刘继隆发展下去,恐怕总有一天会尾大不掉。”

    “即便有淮深,但侄儿还是觉得……”

    张淮溶迟疑了,他没敢继续往下说,而张议潮却深吸一口气道:

    “淮深和我说过他,不过淮深倒是比你自信,他认为自己可以压服刘继隆。”

    “嗯,可能是侄儿怯懦了。”张淮溶倒也承认。

    “走一步看一步吧,希望这刘继隆还能给我带来意外之喜。”

    说罢,张议潮合上手中文册,而张淮溶也起身作揖,随后走了出去。

    东进之事就此被搁置,可有心之人却已经开始布局。

    索氏家族作为沙州豪强之一,自沙州起事以来便步步高升,索忠顗与索勋的地位更不用说。

    眼下索忠顗担任沙州别驾,而索勋则是担任沙州折冲都尉。

    从衙门返回后,父子抵足而坐,面前的矮几放着棋盘,但父子两人却没有一人落子。

    “早知那山丹如此重要,便不该把你调走,理应让你担任山丹折冲都尉的。”

    良久之后,索忠顗缓缓开口,可索勋却沉默不语。

    他知道自家耶耶(父亲)对自己期望很高,可他心里却清楚,他比不得刘继隆。

    只是他不敢将这话说出来,因为那样只会遭到自家耶耶的谩骂。

    “为何不语?”

    索忠顗拿起黑子落下,眉头微皱。

    见状,索勋深吸一口气:“山丹之所以变得更重要,是因为刘继隆两次东略,又联合鄯州尚婢婢迁徙汉口所致。”

    “换我来做,未必能做的比他好,更不一定能成功……”

    “荒谬!”索忠顗果然如索勋预料般生气,他目光直直盯着索勋:

    “你是我的孩子,如何比不得那世代白衣的刘继隆?”

    “他在当牧奴的时候,你早已将兵书学为所用,他一个兵书都未曾看过的人,也不过是自持勇武才取得大胜罢了!”

    “您真的这么觉得吗?”索勋苦笑。

    一时间,父子二人之间沉默下来。

    索忠顗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因此他改变口风道:“我会想办法调你去张掖。”

    “嗯。”听到自己即将重返甘州,索勋竟不自觉的想到了刘继隆。

    “您觉得节度使什么时候才会开口东进?”

    索勋回过神来询问,索忠顗却示意他落子,同时说道:“节度使无非想要让我们不再内讧,将矛头转向凉州罢了。”

    “只是东进虽易,能否收复凉州,便是连他都没有把握。”

    “以各城制甲、屯粮的速度,最少两年后,才能拉出八千甲兵东进。”

    “不过东进要先屯粮,而运粮无疑是一件费时费力的事情。”

    “如果明年开春,节度使未曾示意向山丹运粮,那最少要拖到三年后。”

    闻言,索勋呢喃:“三年后吗……”

    他落下一子,又继续道:“以我对刘继隆的了解,他恐怕还会继续东略。”

    “若是他在此期间打出大捷,恐怕时间会提前。”

    “嗯”索忠顗颔首:“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太小了。”

    “凉州的番贼遭此大败,短期内是不太可能与他野战了。”

    “没了可掠的牧群,他还能做什么呢?”

    索忠顗不太看好刘继隆以战养战的方式,毕竟凉州吐蕃之所以敢于野战,所持的不过就是那两三千披甲精骑。

    如今凉州的披甲精骑被刘继隆甲首六百,不管怎么说都不太可能继续和刘继隆死磕。

    刘继隆两次东略都是走的龙首山、焉支山北部的甘州草原。

    只要尚摩陵不傻,派出轻骑在焉支山北边巡哨,便能提前预警刘继隆的兵锋,从而避开。

    如此持续个三四次,刘继隆必然毫无收获,只能安静守在山丹,等待张议潮东征军令。

    正因如此,索忠顗才自信满满的与索勋交代。

    不过他的这番话在索勋看来有些死板,所以他摇头道:“我不认为刘继隆会就此停下。”

    “虽然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做,但他应该不会老老实实的在山丹待着。”

    “呵呵……”听着索勋的话,索忠顗轻笑两声。

    他没有多说什么,因为在他看来,时间会证明他说的一切。

    相比较之下,他更关心自己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把索勋调往张掖任职。

    在他这么想的同时,离家两年之久的高进达也返回了家中。

    高氏虽然也是豪强,但族人不过三十余人,其中成丁者不过十二人。

    若非张议潮起事时高进达下对了注,高氏这样的小家族是抢占不到什么好位置的。

    如今他虽然只是一个押牙,但凭借长安之行,他估计能得到一个不错的官职。

    正因如此,返回家中的他坐在榻上发呆,对于他妻儿的嘘寒问暖都是简单言语应付了过去。

    当初张议潮起事,他下对了注,如今高氏已经发展到头,而他也将再次下注。

    如果下错了,那高氏就会慢慢没落。

    如果下对了,那高氏还将高升。

    这么想着,高进达想到了那个干净整洁的山丹城,想到了那夜热闹的宴席,想到了姿貌嶷然的刘继隆。

    想着这些,他目光渐渐坚定,最后看向了坐在一旁为自己缝制衣服的妻子。

    “夫人,我们去山丹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