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外乡人的心声

    “来，咖啡。你喜欢喝咖啡吧？ 没给你加糖，可以吗？ 啊，还有沙卡拉玛饼干。”

    坐在拖车屋柜台前的李龙只是“嗯”了一声，机械地回应着。

    他好不容易忍住没有无视对方，但目光就是无法和伊亚德对视。

    为了压制住想要逃离的冲动，他猛灌了一口苦涩又浓烈的咖啡。

    哪怕里面有毒，李龙也打算一饮而尽。

    确认李龙拿起马克杯后，伊亚德点点头，

    把旁边的椅子拉到自己这边坐下。

    沉默笼罩着两人。

    感觉在相距一米多的自己和伊亚德之间的地面上，

    仿佛裂开了一道看不见的、深邃的冰谷。

    十几秒后，伊亚德先开了口。

    “小哥，你没事吧？”

    李龙微微皱了下眉。自己刚刚才拒绝了他关于伤口治疗的好意。

    然而伊亚德却摇着头说：“不是说伤口的事。你是不是因为在伊国的事，一直被人欺负？

    而且还是被自己国家的人欺负。”

    李龙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只见伊亚德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苦笑着。

    “我知道你的事。我当过翻译，我努力学了英语。

    M国人聊起过你，他们都很生气。

    你和你的部下拼了命战斗，保护了无辜的平民。

    可却被说成坏人，这太不公平了。”

    李龙一时语塞。

    “……你，不恨我吗？”

    “你说的是因为你是狙击手的事吗？”

    李龙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在战争中，最被人痛恨的就是他们这些狙击手。

    因为他们杀的人最多。

    而伊亚德，知道他的身份。

    他已经无从辩解。

    伊亚德既没有辱骂他，也没有动手。

    只是脸上带着苦笑，夹杂着一丝悲伤。

    “你好像很担心，在战争的第二年，政府军和民兵就互相残杀。两边可都是伊国人。没什么区别，都是一丘之貉。”

    “一丘之貉？”

    “对，就是这个词！”

    伊亚德笑着说“英语好难啊”，脸上没有一丝憎恶或怨恨。

    他的目光中，有着阔别数十年后与老友重逢时的那种温暖和怀念。

    这让李龙感到费解，反而有些害怕。

    这时，伊亚德突然眯起眼睛，像是在拼命忍住想哭的冲动。

    “我一个人逃到这里，家人还在那里。

    他们为了帮我逃出来，四处凑钱，已经竭尽全力了。

    我什么都做不了，自己真是没用。”

    “……没向政府申请补助金之类的吗？”

    “有人劝过我，但我拒绝了。所以才来到这里。

    就算穷，只要还健康，我就想靠自己。”

    伊亚德虽然笑着这么说，但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我不恨任何人，他们帮助过我，保护过我。但其他人可不这么想。”

    默默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觉得自己没有插嘴的权利。

    “我很理解同胞们的愤怒、悲伤和仇恨，但我无法和他们站在一起了。

    再也无法相互理解了。”

    “无法站在一起？”

    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伊亚德难过地垂下眼角。

    “我再也没办法和他们一起愤怒，一起哭泣，一起仇恨了。

    我被他们排斥。这让我感到非常孤独。”

    李龙无言以对。

    伊亚德低下头，无力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会这样？大家都只是想保护重要的东西而已。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啊。为什么？”

    为了国家，为了组织，为了家人，为了自己。

    人们争斗的理由从古至今、从东方到西方都层出不穷。

    但不可否认的是，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珍视的东西而战。

    他被指责为不堪入目的愚蠢行为，多年来一直饱受诋毁。

    人类至今仍无法停止争斗。

    难道这种愚蠢行为本身就是人类的本质吗？

    李龙缓缓抬起头，第一次与伊亚德对视。

    “没必要道歉。我们也没期待过道歉。”

    杀了人，就不奢望被原谅。

    我是杀人犯，是罪人。

    明明是罪人，却还挣扎着想要救人。

    只是希望那些死去的战友，哪怕只有一点点，能得到回报。

    “……光是听到你这句话就足够了。谢谢你，伊亚德。”

    谢谢你，还能想着我的战友们。

    李龙带着这样的心意传达出这句话后，伊亚德如释重负地放下了双肩。

    脑海中浮现出直到最后都没停止胡闹的战友们的笑脸。

    不是他们临死时的面容。

    似乎是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后心情舒畅了，

    伊亚德一下子变得健谈起来。

    “你脸色好多了，太好了太好了。你现在住在哪儿？”

    “27号地。”

    “27号地！ 经常听说的地方呢，这里的居民都很向往。”

    “是吗？”

    “嗯。有工作机会，没有黑手党，还有选举。全是好事。

    你在那儿生活得开心吗？ 没被欺负吧？”

    “……是啊。大家对我都很好，是个不错的地方。”

    “那就好！ 太好了！”

    看着满脸笑容点头的伊亚德，李龙也松了口气。

    此刻看到伊亚德像为自己的事开心一样，李龙感到很欣慰。

    “真没想到在送货回来的路上遇到的人，竟然是熟人。

    你没受伤真是太好了。来，吃点点心。今天的沙卡拉玛烤得很成功。”

    伊亚德笑着把放着饼干的盘子推过来，尼古拉苦笑着。

    他不喜欢吃甜食，但黄油的香气却格外诱人。

    想着吃一块应该没关系，他用手指捏起一块，扔进嘴里。

    “李龙！ 现在方便吗！？”

    李龙差点被噎住。

    凯塔突然从拖车屋的门冲进来，把他吓了一跳，

    饼干一下子呛进了气管。

    伊亚德轻轻拍着他咳嗽的后背，凯特意识到自己闯祸了，连忙道歉。

    “对，对不起。你没事吧？”

    “没，咳咳，什么。咳咳。你，怎么了……？”

    “啊，是这样。刚才‘玛利亚’那边打来电话。

    你是不是把手机搞丢了？”

    猛地回过神，急忙摸了摸口袋。

    确实没了。大概是刚才在骚乱中弄丢的。

    “因为GPS显示你的位置一直没动，她就担心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所以打电话过来。总之你赶紧出来，她担心死了。”

    用咖啡把饼干顺下去后，急忙接过智能手机。

    确认电话还在通话中，放到耳边。

    “是我。是‘玛利亚’吗——”

    『啊啊啊啊啊，终于接电话了，你这只看门狗！！ 你没受伤吧！？

    快说，就算是骗我，也说你没受伤！

    我要死了，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死了呜呜呜呜呜！！』

    听到这熟悉的青年叫嚷声，李龙一阵无语。

    不用问，肯定是谢尔盖。

    “好了，冷静点。小点声。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吧！ 你到底在搞什么！？

    还把手机搞丢，你是笨蛋吗， 都怪你，

    现在麻烦大了！ 刚才开走了我的保时捷，

    又从武器库拿了对战车用步枪、RPG之类的，简直太可怕了！？

    为什么我这么悲惨，休息日被叫回来加班，啊！？』

    抱歉，谢尔盖。

    你说的话我差不多有一半完全听不懂。

    暂且先回他一句“嗯”。

    就在这时，谢尔盖发出“呀啊”一声惨叫后，终于听到了想见的人的声音。

    『李龙，你现在在哪儿？』

    那低沉的声音和难以掩饰的杀意，全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平日里的悠闲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声音简直就像马上要扑上来咬断喉咙的狼嚎。

    面对“玛利亚”不容置疑的语气，结结巴巴地回答。

    “在50号地的边缘。躲在当地居民家里——”

    『刚才听说那边有个男的被救济联盟袭击了，该不会是你吧～？』

    还是一如既往拖长的语尾，但声音的音调却一直没降下来。甚至还在不断下降。

    一边不停地冒冷汗，一边拼命解释。

    听完这一系列骚乱的经过，“玛利亚”沉默了一会儿。

    “那个。‘玛利亚’小姐……？”

    不自觉地用上了敬称，实在是没办法。

    正以为她真的要发火冲过来了，结果“玛利亚”深深地叹了口气，

    仿佛要把肺里的空气都叹光。

    『你没受伤吧？』

    “嗯，就只是被打了几下。”

    『被打了啊？』

    “好了，我知道了，别担心，那种软绵绵的拳头根本不算什么。我没事。”

    『真的吗？』

    “真的。我真的没事，放心吧。”

    『——唉～…… 总之你没事就好。刚才被米奇那边怼了一顿，

    那帮人脑子怎么这么死板。明明总部都被炸了。』

    “你说什么？”

    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他与侧耳倾听的凯特对视了一眼。

    确认凯特点头后，李龙暂时拿开手机，向伊亚德问道：

    “伊亚德，你能答应我，接下来我们说的事绝对不会外传？”

    “当然！ 我对自己嘴巴的严实程度很有信心。”

    相互点头后，重新开始通话。

    “这里还有当时帮我们的人在场。他可能知道些什么。

    你能结合之前的情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一下吗？”

    “就是刚才说的那个收留你们的人吧。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