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上谷铁骑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陈瑞聪字数:4190更新时间:25/02/22 09:02:25
    另一边,孟观在与刘羡商议的同一时刻,叛军的斥候也赶回了武功,向齐万年通报晋军抵达的最新消息。

    这是齐万年一贯的策略,他一向关注情报在会战中起到的作用,只有精确地知道敌人的动态,所处的位置,才能揣测出对方的意图,进一步做出针对性的布置,这算是他常胜的一点心得。因此,自从孟观大军开过潼关,叛军的斥候立即就开始尾随观察,并且得到了相当的情报。

    “晋军的援军只有两三万人?”

    在得到了斥候肯定的回答后,齐万年颇感诧异。

    虽然去年泥阳之战遇挫,自己损失不小,但纵观全年的会战,关中晋军损失的更多。按照齐万年的想法,晋朝应该会派出至少五万大军来援,非如此没有优势。故而在去年休整以来,他一直都是按照大军对垒的模式来准备战争。

    泥阳之战给了齐万年相当的灵感。既然自己攻不破这样的坚城,那如果将攻城难题反抛给晋军,又将如何呢?等到晋军损失巨大,进退维谷的时候,己方再进行反击,不也是一场大胜吗?

    齐万年抱着这样的想法,在这一年的记忆里,将武功城层层改造,按照自己的记忆,几乎是全然复刻了一座泥阳城。他在城内只保留了万人的队伍,其余军队,都散落到所辖各地就食。如此一来,既可以节省粮食,又可以引诱晋军来攻,可谓是一举两得。

    可现在的情况是,晋军所派的援军数量,竟未到他预料的一半,这不禁令齐万年狐疑起来。

    斥候向他强调道:“陛下,这次晋人派来的军队虽不多,可气势非比寻常,无论是甲胄,兵器,还是马匹,其精良程度,我等闻所未闻,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强敌,请陛下不要掉以轻心。”

    齐万年闻言,面色随即变得严肃,他对斥候微微颔首,肯定道:“我明白了。”

    “看来晋人换了个思路,我原本以为,他们还是打着人多势众,速战速决的主意。现在看来,他们是打算拖延时日了。”

    此时齐贵、多兰刹、沮渠莫康等部下就在一旁,有人不明白其中的道理,问道:“陛下,这是何解?”

    齐万年闭上眼睛,一面思考对策,一面解释道:

    “这刚好有一件旧事可以比喻,当年司马懿率精兵远征辽东,与公孙渊对峙,麾下诸将主动请战,却为司马懿所阻止。”

    “有人对司马懿疑问道:‘之前元帅您攻打上庸,兵分八路,昼夜猛攻,苦战半月就屠拔坚城,平定孟达。为什么这次远道而来,反而行动迟缓呢?这是什么道理?’”

    “司马懿回答说:‘当年孟达兵少而坐拥一年存粮,我军兵士为孟达四倍,粮食却只够一月。以一月之粮应对一年之粮,怎么能不猛攻呢?何况士卒是孟达的四倍有余,即使伤亡过半,也是可以承受的。反观这次攻打辽东,敌兵多我军少,敌粮少我粮多,又遇大雨,想速战也不可能。不忧贼攻,但恐贼走。所以不如等敌方粮草耗尽,一举克敌!’”

    “去年饥荒,我军动员各部壮丁近二十万,消耗粮草众多。今年不得不忍难待时,好让族人有所积蓄。若是再开战端,粮秣消耗,又将是一个天文数字。”

    “显然,这位新来的晋人元帅,是想要效仿司马懿之故智。以少量精兵牵制我军,等我军粮秣消耗殆尽,不能再枯守营垒的时候,他再乘势追击。不得不说,这个想法,还是蛮精明的。”

    齐万年这一番分析下来,既符合事实,又有前例参考。旁听的众人全都心悦诚服,但心中又难免升起对晋人策略的恐惧,他们说道:“确实如此,那陛下有什么办法应对呢?”

    齐万年徐徐睁开双眼,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以不容质疑的语气说道:“不论对方有何意图,我有坚城在此,只需区区数千人,就能令他无可奈何。更何况,我等还可以退回秦州,在半道设伏,莫非他还能不追不成?不过眼下敌军尚未到来,还要根据对方的下一步动作,再来制定战术。”

    这些话其实并非是齐万年的真心话。但他知道,身为首领,是绝对不能在部众面前露怯的,即使处于悲观的局面,也要给属下乐观的假象,非如此不能服众。所以说出来的事实,往往和真正的事实相差甚远。

    若孟观当真是按照这个计划来执行的话,齐万年自知之前的准备都作废了。对方根本不打算攻城,那城池造得再坚固又有何用呢?他不禁想起刘羡对孟观的评价,心知这真是一个棘手的对手,想要取胜绝非易事。

    可该用何等战术去取胜呢?齐万年之所以不在堂上议论,就是因为心中无底。他心知肚明,就目前看来,自己过去惯用的种种诱骗战术,在孟观面前应当是无效的,不能对此抱有侥幸。

    那想要克敌制胜,就不能再按照过去的思路来计划,而应该采用更加大胆、更加天马行空的计划,来避免陷入空耗粮草的窘境。而到底该怎么做,齐万年毫无头绪。

    好在就从目前敌人的动向来看,己方尚有时间来做相应的调整。

    齐万年确实不是凡人,在五六日的时间内,他苦思冥想,竟然真的又掏出来一个新策略:

    既然对方想要看自己坐耗粮草,那自己何不分兵出去,因粮于敌呢?

    虽然关中几乎已成白地,全赖关东支持,但河东之地仍然门户大开。何不分出数万人,渡过大河,兵进河东,直接在河东、平阳等地抢掠粮草,这样既解决了粮草问题,同时又会给晋朝制造更多的难民,形成巨大的军事压力。

    若晋军不回援,这一路人马便继续推进,从河东进入上党,继而威逼河内,同时煽动并州的胡人造反,到那时,兵锋距离洛阳仅有百余里,莫非洛阳朝廷坐得住?如此就成了围魏救赵故事,哪怕孟观事先打算得再好,在皇帝的指令下,无非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被迫猛攻己方的坚城营垒,要么回师洛阳。

    只是这个行动过于危险,几乎完全放弃了拥有的地利。也不知道之后会遇到多少意外因素,而且沿途跋涉上千里,即使成功了,牺牲在半路的将士也不知有多少。

    但齐万年斟酌再三,还是毅然决然地决定执行下去。自古以来,想要真正做成什么大事,就没有不死人的。死亡本来就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只有最后成功地造就了什么,死亡才有了独特的价值。若是什么都没有做成,那那些过去流过的鲜血,才是真正的白流了。

    所以这一次,齐万年已经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打算亲自出征河东。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内,齐万年令各部将士往武功集结,并且放出话来,他打算汇集诸部十四万兵力,在七月中旬,与晋军决一死战。但实际上,包括叛军诸部在内,谁也没有想到齐万年的疯狂计划。只等大军到齐后,他便会带领七万大军倾巢而动,越过关中,直扑河东。

    到时候,这个孤注一掷的谋略到底能产生多大效果,也是所有人都不能想象的。

    可就在他等待各部聚集的时刻,谁也没有料想到,晋军竟然先一步动作了。

    时间是在七月甲午,武功已经聚集了近九万大军,各部熙熙攘攘地武功城内外进行扎营,但这还是无法容纳所有的将士,所以剩下的士卒们,就沿着渭水北岸扎营,绵延近三十余里。

    此时天气尚好,加上刚刚丰收,即使大战在即,胡人们也都心情惬意,甚至有人在这个重要关头,成群结队地到渭水南岸游猎。由于关中人烟稀少的原故,渭南的山林里多了些老虎,所以这些打猎的胡人们便相互夸耀说:谁能在山林狩猎老虎,谁就是真正的勇士。

    不过不管怎么说,老虎总是稀有的,不管胡人们比勇的心情有多么强烈,打到老虎的人总是少数。那些没有捕捉到老虎的猎手们,就在山林里露天篝火,烤炙着剥光了皮的狐狸、兔子,吃完了把骨头随意扔在草皮上,然后他们在身上披一层羊皮,趁着暑气还未消散,秋风尚算清凉,许多人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寂静的夜里,天上没有月光,本该只能听见蝉鸣和树枝燃烧的噼啪声,可冥冥之中,忽然有一些人惊醒,他们抬首四顾,发现周遭并没有什么异常,甚至连黑暗都是凝固的。这让他们有些奇怪,莫非是自己的错觉?将信将疑中,他们再次躺下,将头部靠在衣物堆成的枕头上,很快,他们就明白不对在何处了。

    地上隐隐有颤动,虽然一开始的声响如同涟漪般难以察觉,但很快,涟漪变成了波纹,继而化作波涛,甚至是巨浪!地上的落叶和石子相互抖动,发出的摩擦声已经难以忽视。这一切无不说明,正有一支数量不小的骑军正在周遭飞驰!

    当远处的林道亮起微末的火光,这些胡人们慌忙躲避到树林里。很快,火光化作了火蛇,继而形成了一条雄壮的火龙。一支千人骑队如同入江蛟龙般在林间穿行,可以看见,这些骑士们每人配有三匹高头大马,他们骑着一匹,备用一匹,还有一匹马驮着装甲。马身雄健,而这些骑士们的身材也都威武高大,在黑夜的火光中如同铁塔一般。

    他们可以看到周围躲避的胡人,却不屑一顾,沉默的面容隐藏在月色下,一刻也不停地向西面继续进军。那些在山林中窥望的胡人,就好像听到阵阵雷鸣响过。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惊人的骑队,即使是齐万年精心编练的红鸦军也有所不及。在夜中撞见这样的队伍,简直就像是梦游到了释家所言的第六天一样,亲眼见证了天魔出行。

    等到这支骑队已经在黑夜中消匿良久,这些胡人们才如梦初醒,继而反应过来:

    这不可能是己方的军队,一定是晋人的骑军!

    这到底是谁的队伍?又要到哪里去?

    来不及多想,只靠本能也知道,有大事要发生了。目睹了这支骑兵的胡人们有一种死里逃生的畏惧感,匆匆忙忙地往北岸靠近,希望上级能够尽早能够得知有晋人偷袭的消息。

    而正在渭南飞奔的这支晋人骑军,正是孟观的上谷营。

    身为事实上的晋军主帅,孟观他亲自率领三千上谷营,自傍晚在长安出发,短短六个时辰,就狂奔两百余里,这种夸张的行军速度,已经超越了众人的军事常识,两百年间,仅有魏武帝曹操亲自打造的虎豹骑才能做到。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在南岸横冲直撞,直接越过了重兵把守的武功城,如同一支离弦之箭,飞快地射入到扶风郡内。天明时分,孟观熄灭火把,带着向导环首四顾,根据南面的绿眉泽来看,他确认己方已抵达到郿县的正南面。而在这里有一处罕见的浅滩,渭水在这里仅深四尺,堪堪没及马腹。

    这正是孟观想要的地方,他一马当先,领着骑队徒步涉过渭水,不费吹灰之力。而在他们的正前方,是毫无防备,敞开城门的郿县城池。

    等部队集结后,孟观一声令下,三千骑士换上铁衣,稍稍歇息的马蹄声再次响若雷霆。

    此时的郿县城中仅有两千余名胡人士卒,剩下的还有四五千名胡人民夫,根本不是上谷营的一合之敌。他们的抵抗就像是遇到了烈焰的些许寒霜,火光一照,就轻易化作一缕寒烟,随后再也不见踪影。

    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屠杀。孟观在攻破郿县之后,并未守城,而是像驱赶猎物般,驱逐着那些逃跑的民夫,胡人下意识地寻找营垒来做掩护,结果却成了最好的向导,他们跑到哪,上谷营就追杀到哪,一日内攻破三座营垒,全部放火烧毁。

    等齐万年的军队反应过来,姗姗赶到战场时,只看到了一片被硝烟熏陶的废墟,尸体残骸层层枕籍,在战场的最中央,甚至树立有用人头堆成的京观,京观上的面孔似乎在无情地嘲笑着他们。

    而更让人感到嘲讽的是,这支军队竟然并未迅速离去,而是堂而皇之地在郿县北面的陈马原立营。他们在出发时,只带了三日干粮,可如今抢来的粮秣,已经足够他们支撑两月。

    叛军见此情形,一时惶惑不安,不敢上前与之合战,竟眼睁睁看着他们修好了营垒。而直到这时,孟观才悠悠然打出了积弩将军和上谷营的旗号,公然向胡人告知他们的身份。

    天下人真正知道上谷郡公及上谷铁骑的名头,就是从此刻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