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6章 非友即敌的规则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携剑远行字数:4416更新时间:25/02/10 16:12:03
    月黑风高,寒冷刺骨。

    高大巍峨的蒲州城城头,几个士卒组成一队,从签押房外巡视而过,不敢打扰正在里面议事的主将马璘与副将孙正直。

    自从孙正直带兵从轵关撤回后,蒲州城内的气氛就变得极为紧张。

    外面紧,里面更紧!入城的口令一天换两次,那架势跟被围城已然没什么两样了。

    此时此刻,铜壶滴漏的声响在签押房内格外清晰。

    马璘用匕首挑开鎏金铜匣的鱼胶封蜡,一股檀香的气味突然弥漫开来,这是李宝臣惯用的熏香,满是道家的气息。

    李宝臣虽然不修仙了,但是修道时养成的习惯,却一点都没变。

    “自接令起,三日内蒲州防御使马璘率本部兵马返回长安,不得有误……”

    他举着油灯,一字一句细看调兵令上的字迹,面色微变,右手指节无意识叩击着桌案。

    当他还是斥候时,就有这样的怪癖,多少年了也改不过来。只要一紧张,就控制不住敲手指。

    副将孙志直突然按住军令:“马将军,印信为真,但军令是不是真,那就不好说了。“

    他话中有话,铁护腕擦过绢帛,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很是粗鲁。

    调兵令右下角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印”与寻常朱砂印色截然不同,只不过,这不仅不是“假的”,反而正是李宝臣的专属。道家炼丹时的某种残渣,将其捣碎后制成的特殊颜料,只有李宝臣在用。

    换言之,这道军令绝对是李宝臣下达的。然而,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令人胆战心惊!

    马璘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抓起军令想将其撕碎,又颓然将这道军令放在桌案上,长叹一声。

    “马将军,不必多想,这必定是李宝臣绕过朝廷所下军令。”

    孙志直斩钉截铁道。

    他又从怀中掏出另外一份军令,将其摊开放在桌案上说道:“马将军,韦相公说让我们带兵去太原,不要返回长安。我们究竟是听韦坚的,还是听李宝臣的?”

    马璘沉默不语,不知道该如何去应对。

    现在的世道,天子不像天子,藩镇不像藩镇,朝廷不像朝廷,他们这样当兵吃粮的,已经不知道该听谁的军令才好。

    两道截然不同的军令摆在面前,总要选一个执行。

    城头忽然传来戍卒的梆子声。

    马璘推开简陋的木窗,看到护城河对岸,隐约有零星火把游移。夜风裹来河水的腥气,其间似乎夹杂着细微的盔甲碰撞声,或许有什么人在暗处移动,也未可知。

    那大概是李宝臣的亲信兵马,在监视蒲州守军的动向。

    大部队行军缓慢,从洛阳出发回长安,抵达蒲州并不顺路。但李宝臣派出一小部分精骑监视蒲州这边的动静,一点也不麻烦。

    李宝臣数十年行军生涯,这些基操他还是很熟练的,马璘一点也不敢小看这位幽州边镇起家的大佬。

    当然了,那些也都可能是马璘自己草木皆兵,自己吓自己。

    “取我的金鱼符来。”

    马璘突然转身道:“点齐一百亲兵,马某一个时辰后出南门。”他的手按在横刀吞口处,刀鞘上的鎏金缠枝纹深深嵌入掌心,手指都捏得发白。

    “本将军亲自去一趟华州,在华州复命,看看李史鱼怎么说。”

    马璘咬了咬牙说道。

    其实,他也知道,韦坚不是什么好鸟,李宝臣更不是东西。但作为带兵打仗的将领,马璘要为自己麾下的部下负责。

    一步走错,死的不仅是他本人,还有他的部下。

    “马将军,您去了只是送死。”

    孙正直面色冷峻,抬起手,拦住马璘。

    很多事情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本不该说这么直白。可是,如今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再绕弯子就不合适了。

    “马将军,心头之患这个词,应该好懂。您现在就是李宝臣的心头之患。若是回长安,就算弟兄们不死,你我都是必死的。”

    孙正直沉声说道,言语中隐约带着一丝威胁。

    马璘不是蠢人,瞬间秒懂。

    他或许觉得死不死无所谓,但孙正直是不想死的!真要一意孤行的话,或许会变生肘腋!

    “孙将军觉得要如何应对此事呢?”

    马璘追问道,此刻他心乱如麻。关中的局面,似乎再次崩坏了。

    其实,他们都是后知后觉。

    之前关中局面的暂时稳固,在于李宝臣暂时修仙,没有清理关中天龙人,让渡了一部分权力。

    李宝臣的亲信势力没了李宝臣,也就等同于一个人被废掉了大脑,因此朝中局面暂时形成了均衡。

    如今李宝臣出山,平衡被打破,掌控了军队的宝臣大帅必定要扫除异己。马璘要是早些对李宝臣表忠心,或许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而现在,只能用一句话概括:忠诚不绝对,那就是绝对不忠诚!

    马璘哪怕没有公开反对李宝臣,也属于“绝对不忠诚”的那批人,而且还是手里握着刀的。

    换言之,他回长安,必死无疑。

    旁观者清,马璘还心存侥幸,孙正直却是看得明明白白。如今关中大乱已经不可避免,有机会润,那还不赶紧的跑啊!

    “马将军,天子去了太原,需要有人支持,而且是不同的人支持。马将军如果带兵去太原,一定会获得重用,毕竟谁也不知道李抱玉会不会是下一个李宝臣。

    而马将军回长安会如何,那还用想么?”

    孙正直反问道。

    马璘无言以对,毕竟,自己这位副将说得句句属实。当然了,还有件事情孙正直没说。

    他是陇右出身,和李抱玉,也就是这位身后的河西安氏,早有交情。马璘去太原死不死很难说,但他去太原,那是绝对不会死的!

    只要是人,就要为自己谋一下出路,不是么?先顾及到了自己,才能后兼顾别人的利益,这里头有一个轻重缓急。

    “李宝臣的兵马,只怕会尾随追击。”

    马璘沉声说道。

    “马将军,现在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今夜就得走,越快越好!

    去河东的路线,我们也不熟悉,没什么地利可言。

    唯有早走,让李宝臣追不上,方有生机!”

    孙正直痛心疾首的说道。

    他们这满打满算,把辅兵也算上,不过一万人,哪里扛得住李宝臣的禁军啊!

    “走!现在就动身!”

    马璘当机立断,不再犹豫了。

    他推门而出,眯着眼睛看了看护城河外围若隐若现的火把,心一横,转身就下了城楼。

    ……

    数日之后,马璘带着精选出的五千士卒,沿着涑水河急行军,打算北上晋州,再到晋阳。实际上,只要他们抵达晋州,就可以确保李宝臣大军不会追击了。

    晋州已经是李抱玉麾下赤水军的控制范围,断然不会允许李宝臣的兵马在此地撒野。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李宝臣麾下骑兵,还是如跗骨之蛆一般的尾随而至!

    这天夜里,当残月沉入中条山时,涑水河泛起铁锈色的波光。马璘麾下的弩手伏在芦苇丛中,都能听见对岸战马啃食草根的声响,那是李宝臣的骑兵正在浅滩饮马。

    “三百轻骑,三十具擘张弩。”

    孙志直攥着浸透河水的刀鞘,继续说道:“东南方林间还有马蹄印未干,至少另有五百伏兵,李宝臣早有准备!”

    “这是李宝臣在引我们动手,哪里有这个时候在河边饮马的!”

    马璘的指腹摩挲着刀柄缠革,这是从龟兹那边传过来的镇定法。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实际上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谁知道李宝臣的追兵,晚上会不会突袭他们那简陋的大营呢?

    话音未落,对岸传来弩机卡榫的脆响。孙志直猛扑倒马璘,三支透甲箭擦着盔缨掠过,钉进身后老柳树的树干里。潜伏的李宝臣军斥候,到底还是发现了他们。

    “放烟!”

    马璘大吼一声,吹响竹哨,刺耳的尖啸声划破夜空。

    二十匹驮着硫磺的驽马,受了刺激冲向北岸,浅浅的涑水河无法阻挡它们。霎时间河面腾起刺鼻的毒烟四处弥漫,李宝臣军伏兵所在位置大乱!

    这是用安西古法调配的狼毒烟,曾在河西多有使用,效果可以说是立竿见影,追兵的惨叫撕破夜空。

    如同鬼哭狼嚎。

    “过河!过河!”

    敌军的喊杀声震得河鱼翻白,并未因为马璘的“奇招”而停下脚步,河岸边上,已经有人直接用布浸润河水后捂住口鼻前进。

    各种“异域风情”的毒烟或许不常见,但用烟熏退敌或破阵之法,早就不是什么新鲜玩意。李宝臣也不是吃素的,看到马璘用出这一招,立刻便鸣金让前军退回来,用布捂住口鼻的后军顶上!

    混乱的局面只是持续了那么一小会,李宝臣麾下精兵马上就反应了过来,直接开始渡河冲阵!

    正在这时,策马返回北岸的马璘,身子陡然一歪,随即栽倒在河水里!

    原来,他的坐骑,也不知道是被谁狙击了。这匹马的眼睛陡然被流矢射中,疼得发狂,将马璘顶翻在地。

    这种准头,哪个神射手也无法保证。只能说马璘的运气太背了,落马“纯属偶然”。

    马璘顺势滚入河心沙滩,冰凉河水浸透札甲,一阵刺骨的寒意,让他那混乱的脑子清醒了过来。对岸林中又闪出一排弩手,角弓弩射出的箭雨,刹那间笼罩整段河道。

    人算虎,虎亦算人。

    马璘想打李宝臣闷棍,宝臣大帅同样是想一巴掌将他打翻在地,谁也不是省油的灯。

    正在这关键时刻,孙志直突然从马尸堆里跃起。这凶悍的陇右铁汉,竟用敌军尸首垒成掩体,对马璘喊道:“将军!快去北岸!今夜是不成了,李宝臣早有防备!”

    大唐武德充沛,最是不缺这样的凶猛汉子。马璘也不客套,直接拔下射入肩甲的箭矢,将其扔进河里。

    得亏离得远,没有入肉,要不然这一箭就能让他丧失战斗力。

    “吹角!变圆阵后撤!”

    他朝传令兵大喊,随即对孙正直吩咐道:“去北岸整军!压住阵脚!待马某去厮杀一阵!”

    马璘拔刀而起,反向冲入敌阵,他身后的亲兵围拢过来,形成一股对冲的洪流。李宝臣大军正准备渡河,被马璘带头反冲,自己这边一时间猝不及防,反而是溃不成军,攻势为之一滞。

    李宝臣麾下的步弓手正要围拢过去,却听到自己这边铜锣震天,李宝臣眼见占不到什么便宜,果断下令鸣金收兵。

    不得已,这些杀上头的丘八们,只好徐徐后撤,维持住自己这边的阵线。然后与马璘的兵马隔着涑水河对望,双方缓缓的脱离接触,只留下涑水河两岸河滩上满地的尸体。

    狰狞而苍凉。

    李宝臣的本阵终于亮出大旗,火光下,旗帜上偌大的一个“李”字,在寒风中呼呼作响。

    马璘望见那杆帅旗,忍不住一声长叹,让身边的掌旗官鸣金收兵。已经列阵的部曲缓缓向北而去,渐渐消失在李宝臣的视野之中。

    “可惜了。”

    涑水河南岸,李宝臣翻身下马,眺望北岸。也不知道他是在可惜马璘,还是在可惜他自己。

    眼前这条河冬天是如此的浅,天冷了就要结冻,与其说是一条河,倒不如说是一条阴沟。

    今日马璘在此设伏,李宝臣一波反伏击,乱战之中,双方打了个五五开,皆是死伤惨重。

    “父亲,为何不……”

    李宝臣之子李惟简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见宝臣大帅轻轻摆手,示意他不要多嘴。

    在他看来,李惟简的水平,还不配对这一战点评。

    “明日便返回蒲州,你留在蒲州镇守此地,为父要回长安了。”

    李宝臣长叹一声,脸上略带一丝愁容。

    不忧愁是假的,他已经收到了方清的亲笔信。自己两个儿子,李惟诚和李惟岳,都在汴州“做客”。洛阳也被汴州军攻下,这一趟出关中,李宝臣算是白忙活了。

    可是,即便知道如此,李宝臣又能如何呢?难道他再带兵去把洛阳夺回来?

    答案是明摆着的,他必须先回长安,搞定长安的事情以后再说。或许,今年明年后年,甚至许多年,都未必能拿回洛阳了。

    李宝臣已经察觉到关中局势的崩坏,在短期内没有办法挽回!

    “父亲,马璘骁勇善战,纵虎归山,只怕是……”

    李惟简劝说道,在他看来,灭掉这支军队就差那么一点点了。但他父亲李宝臣显然不这么认为。

    “如果马璘也算是虎的话,那这天下,老虎也太多了点。

    行了,明日回蒲州,不必多言。”

    李宝臣懒得跟李惟简废话,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