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7章 人生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行
类别:
历史军事
作者:
携剑远行字数:4609更新时间:25/02/10 16:12:03
史思明在夺取了邺城之后,马上就离开了。
这位狡诈的北方胡人,以前在邺城吃过大亏,觉得邺城是所谓的“不祥之地”。所以他把李归仁送走后,就直接屯兵魏州,把主力往东移了一点点。
还是在黄河北岸,却又虚晃了一枪。
事实上,史思明并不鲁莽,也不打算现在就渡河劫掠汴州,因为时候还没到。
人算虎,虎亦算人。
史思明没有能力去组织秋收,特别是非占领区的秋收。就算他现在打下了汴州,百姓逃亡,民生凋敝,依旧是解决不了问题。
史思明是想等汴州人把粮秣都收割好了,准备过冬的物资都入库了,他再来一波带走,省时省力省心。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而政治往往是由经济因素决定的。
史思明不笨,有着游牧民族特有的精明强干。
他不会生产,但很会抢劫。
结果正因为史思明去魏州了,让前来送礼的元载跑了个空。待打听清楚史思明的行踪后,元载又不得不跑去魏州州治元城拜见史思明。
与之同行的,还有一船铜钱与绢帛。
这天,元载来到元城郊外,派人入城给史思明送上拜帖后,很快便得到了对方的接见。
史思明的脾气很暴躁,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元载又是送礼又是低姿态,这让史思明在部下们眼中很有面子。
“这么远从汴州来,你有什么要跟朕说的啊?”
史思明蹲在魏州府衙大堂的主座上,眼神犀利看着低头行礼的元载。
“鄙人带着官家的诚意与善意而来,感谢陛下将李归仁送到汴州,此乃礼尚往来也。”
元载对史思明叉手行礼道,不经意间瞥了对方一眼,心中立刻冒出来一个词:沐猴而冠!
此刻的史思明,像极了一只壮硕的猴子,有座位却不坐,偏要蹲在上面。
那样子滑稽又可笑,他自己却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多年以后,元载才弄明白史思明当时为什么不坐那个位置。
据史思明的亲随回忆,这厮当时就是觉得给刺史坐的位置,不配给他这个大燕皇帝坐,所以宁可蹲在上面。
顺便表达对汴州朝廷的鄙视,事后还对身边人炫耀。
“哈哈,李归仁这龟孙,朕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随手就把他收拾,不足挂齿。
朕看这礼单,你们官家很有诚意嘛。既然这么有诚意,何不渡河而事之,做朕的臣子?
难道朕还比不过李家的狗皇帝么?”
史思明皱眉反问道。
这是一道送命题,答不好,那是真的有性命之忧。
“陛下说笑了,官家麾下精兵十万。要当皇帝自己就当了,何必来北面当臣子?”
元载义正辞严的驳斥道,看上去十分生气,几乎要怒发冲冠。
然而,他的双腿,却抖动个不停,无情出卖了自己此刻的心情。
那就是难以抑制的恐惧!
听到这话史思明一愣,随即他发现了元载的窘态,故意冷脸威胁道:“你再说一遍,朕平日里可不在乎杀不杀人!”
“陛下,官家麾下精兵何止十万,要当皇帝自己就当了,何必来北面当臣子呢?
陛下就算再问一千遍,鄙人还是会这么回答!”
元载虽然害怕,却咬着牙驳斥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史思明一边笑一边手舞足蹈,从元载的态度来看,他已经探知了很多想知道的事情。
至于杀元载,那怎么可能!
杀了元载,汴州那边一定会抓紧时间备战,对河北兵马异常警觉。
那样的话,秋收后,还怎么渡河去劫掠?
“你果然是个忠臣,朕适才相戏耳。你们官家的善意和诚意,朕收到了,你回去复命吧。
李归仁既然已经被灭,朕会撤走黄河沿岸的兵马,不必见疑。”
史思明脸上露出难看的微笑,即便是在笑,也显得有几分狰狞。
元载这才若释重负,对史思明拜谢而去。
等离开元城后,元载来到一处僻静之地,随即立刻脱下官袍,换了一身农夫的粗布衣,快马加鞭往南面跑路,几乎是逃命一般的回到了汴州。
之前史思明在演戏,元载又何尝不是在演戏。没想到这一演,就演出许多状况来了。
元载看出来史思明在故作轻松,故意说要把黄河北岸的兵马都撤走,故意装出一副愚昧无知的样子。
好像缺心眼一样。
然而实际上,只怕这位所谓的“大燕皇帝”,早就打定主意了,他要带兵渡河,南下劫掠汴州。
元载非常笃定,史思明心思很深,他更怕史思明发现自己看出来了,派兵追杀。
直到进入开封县城后,元载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此时方重勇并不知道元载在魏州的遭遇,他正在自家的府邸书房内,看着何大富送来的一对瓷瓶发呆。
“官家,这瓷器可有不妥?
是按照您的吩咐烧制的,釉料都是取自西域的矿石,和长安产的青花瓷大有不同。”
何大富小心翼翼的说道。
搭上了官府的线,是件好事,但也要小心做人,勤恳做事,夹缝中求生存。
这种所谓的“新青花瓷”,是按照方重勇的吩咐烧制的,和原本的青花瓷瓶很不一样。
此前的青花瓷,有很多问题没解决,一直不能上台面。
一个是造型不够精致圆润,二个是图案太简单,三个是蓝青色的釉料质量不太行。
前两个问题不是不能解决,而是被第三个卡死了。
釉料质量不太行,那么就烧不出好看的青花瓷。既然不好看,那就不能上档次,不能上档次,那就没必要花功夫做那么精致。
而此刻方重勇手中的青花瓷的瓶,则是敦厚饱满,给人以稳重、大气之感。
大气之中,又不失精致。
这是一套青花瓷中的一对花瓶,整套包括罐、瓶、盘、碗等,数量有几十件。盘子的形状较大,底盘稳重,线条流畅,而花瓶则是高耸挺拔,线条优美。
刚健中带着一分柔和。
那种感觉,就好像射箭的弓手,将弓弦拉成新月一般。
赏心悦目的美感中透着一股暴力的蓄势待发!
“青花瓷,青花瓷……”
方重勇喃喃自语道,看着手中的瓷瓶发呆。
他好像回到了那年看春晚的时候,头昏脑涨熬夜到迷迷糊糊,忽然耳边响起那首熟悉的歌: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
方重勇忍不住长叹一声道: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这是《春江花月夜》中的一段,此诗乃是初唐到盛唐之间的作品,流传甚广,何大富自然也听过。
他只是不知道方重勇为什么有如此感慨。
何大富叉手行礼,再次询问道:“官家,这青花瓷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此刻何大富脸上带着疑惑,他本以为方重勇看到这对瓷瓶后的表情,应该是失望,又或者欣喜。再不济上位者的修养在那里,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也实数情理之中。
却不知对方为何一脸惆怅感怀。
“很好,这正是本官想要的。
本官想在汴州建一个官窑,专门烧这种青花瓷,以后再慢慢的扩大种类,销往整个大唐。
你做得好,本官记住了,以后有什么活计,会第一个想到你。”
方重勇收敛神色,对何大富郑重承诺道。听到这话,眼前这位汴州巨富才松了口气。
上位者们,都是吃人的老虎。替他们办事,跟“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差不多。
何大富很明白,别看现在方清很好说话,也不像是什么疯狂的人,做事一板一眼的很讲规矩。
那是因为,现在方清驾驭得住汴州的局势,他可以把这里的环境搞宽松点。
但以后如何,可就不一定了。现在是现在,以后是以后,小心驶得万年船。
“鄙人一定竭诚为官家办事,在所不辞,在所不辞。”
何大富点头哈腰说道,脸上堆满了笑容。
“嗯,本官还有事,你自去便是,本官就不送你了。”
方重勇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似乎心情起了些许莫名的变化。何大富不知道为什么,却也不方便去探究。
他行礼告辞离去后,方重勇才又将桌案上的青花瓷瓶拿起来看了又看。
“回不去了啊!”
他忍不住长叹一声,站起身走到书房的铜镜前。
镜子里是一个身材壮硕的汉子,与文雅不搭边。衣着与发型,跟前世古画中的唐人打扮,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压根看不到前世的任何痕迹。
悚然之间,方重勇意识到,他其实早已踏上了一条有去无回的古人之路。
前世的一切,已经是渐行渐远。
哪怕现在还能复现前世的某些物件,也不过是让他想起当年的自己罢了。
再见……不如怀念吧,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正当方重勇精神松弛下来,感怀过往的时候,门外大聪明禀告道:“官家,元载回来,说是有要事求见!”
“让他进来吧。”
方重勇将青花瓷瓶放在桌案上,坐回软垫,挺起腰杆。刚才脸上的惆怅已经消失,现在换上了一张波澜不惊的政客脸。
粗布衣都来不及换的元载推门而入,对方重勇叉手行礼道:“官家,史思明已经将大军主力移防到了魏州,故意卖了个破绽。而他本人也在魏州州治元城,下官已经将礼物送到了。”
听到这话,方重勇脸上并未显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
事实上,史思明虽然是兵不血刃夺取了邺城,但李归仁的部众俱在。这些人表面上投诚,实际上心中如何想法,谁也不知道。
如果史思明真的坐镇邺城,那他才叫不正常!
一群不是自己亲信的兵马在城内城外晃悠,怎么可能安全呢?
而史思明不回幽州,滞留黄河沿岸不走,其实想干什么,已经是明摆着的。
“秋后,史思明必定带兵南下劫掠。”
方重勇沉声说道。
元载松了口气,听到这话,他就知道自己判断得没错了。
“官家所言极是,下官急急忙忙赶回汴州,便是为了禀告此事。会面的时候,史思明故作痴愚,还说什么要撤走黄河北岸的兵马,下官就感觉不对劲了。”
元载连忙禀告道。
“你说得对,史思明会打仗不会治理。现在汴州洪灾,官府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本该是史思明进攻的最佳时机。
可是即便是现在攻下汴州,史思明也捞不到好处。
当前汴州粮仓空了一大半,很多都是送去灾区了。我们明白,史思明自然也明白,他就是等着汴州的百姓,把地里的庄稼都收割好了,他再来直接拿呢!”
方重勇嘿嘿冷笑道。
这就是史思明的弱点,如果是方重勇自己,即便是现在,他也有能力在打下汴州以后,稳住本地的局面。史思明没有这种能力,但他脑子不糊涂,所以只能选择对自己有利的办法。
双方手里的牌不一样,打法也就不一样。
“官家,不如把诸位尚书相公们召集来议事,既然已经确定了史思明的意图,应对起来也有办法。”
元载对方重勇叉手行礼道。打铁趁热,这次参议他也参加,正好是露脸的时候。
方重勇赏罚分明,有功必赏,现在元载都是铆足了劲的办事。
因为他知道,只要他继续立功,这宰相的位置迟早是他的。
毕竟,方重勇以后是要当皇帝的人啊!只要登基了,以前出过死力的亲信,一定也能跟着升官发财!
“嗯,明日便军议。此番辛苦了,这是赏你的。”
方重勇指了指桌案上的那一对青花瓷瓶说道。
“官家,这……是不是太厚重了?”
元载大喜,强压内心的兴奋,故作为难道。
这东西不在于有多贵,而在于以前自己没见识过,肯定是新玩意。赏赐给他,说明看重他!
“不必多礼,这是你应得的,回去歇着吧,明日来军议便是。”
方重勇温言笑道。
元载这才跟个地主老财一样,一条胳膊抱着一个瓶子,喜笑颜开的出了书房。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方重勇失笑摇头。
很多时候,如元载这样,不知道“答案”的人,他们其实是幸福的。
因为未来有着“无数的”可能性。
恰恰如方重勇自己这样的“先知者”,感受不到诸如此类的快乐。
他一眼就看到了未来可能的结局。
如何从荆棘遍地,歧路无数的未来中走出一条康庄大道,是他面临的最大问题。
方重勇觉得,史思明比他轻松多了,无知才是最快乐的。
“对了,明日公审李归仁,去看看热闹也好。”
方重勇忽然想起这一茬来,他很想看看李归仁在面对汴州百姓千夫所指时,会是怎样一种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