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八章 御笔定榜书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沧海不笑字数:6005更新时间:25/02/10 00:56:56
    神京礼部,阅卷大堂。

    嘉昭十五年春闱评卷,终于进入最后关头。

    十八房同考官遴选的本房首名,一共十八人,由三名主考官再次评卷复核,并排出上榜名次。

    这十八名考生中的佼佼者,可以说已提前列入榜单,只要不出意外情形,今科会试榜单前十八名,已被这些人占据。

    剩余各房前二十四名誊卷,就没有各房首名幸运,他们会进入最后一轮遴选竞争。

    能被本房同考官选入前二十五名的考生,本身的才学和时运,已是本次春闱三千考生中优异之人。

    他们虽得到本房同考官青睐,但他们之中的不少人,最后还是会陷入落榜的命运。

    因根据本年春闱上榜既定数额,这四百三十二人,最终还有一百余人,在这终了的角逐中被黩落。

    三名主考官对十八位各房首名的复评排名,显得从容淡定,风平浪静。

    因各房首名虽有十八人,但人数十分有限,以三大主考官精深的书经文章学识,评卷比对,排定名次,并不算太难。

    但是,十八名同考官要对各房前二十四名最终遴选,就显得异常艰难。

    因四百三十二人数量可观,还要各房同考官交叉复评,以免各房出现滥竽充数,因此复评对比繁琐繁重。

    且各房同考官从自身利益出发,自然想本房二十四人,最终上榜越多越好,这关系同考官今后的仕途名望。

    于是,当主考官廨房之中,三大主考官有条不紊评阅各房首名十八人。

    他们接触的是本次春闱最优等文章,文思俊雅,词章华丽,说理透澈,让人心旷神怡,三位主考官常出现奇文共欣赏的雅事。

    但是,十八房同考官就没这等轻松写意,常为争夺本房的上榜名额,据理力争,滔滔不绝,面红耳赤,挥袖舞拳。

    三大主考官廨房宛如清风明月当头,即便他们各有心思,也是引而不发。

    阅卷大堂中十八房同考官及阅卷官,就少了许多风度涵养,经常是乱哄哄一片,像个低俗吵闹的菜市场。

    甚至,几房同考官因上榜名额,争论到达不可开交,几乎有辱斯文,三位主考官不得不出面调停决策。

    否则,这些看似文质彬彬的同考官,为了春闱取士的名望,多半就要拳打脚踢,开启全武行。

    此时,看似威严的礼部阅卷大堂,已不单是社稷伦才之地,书经文章考较研讨之所,而是掺杂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春闱三大主考官,十八位同考官,以及众多的阅卷官,他们都曾列名那本蓝皮册子。

    在会试开考之前,他们都曾受举子不同程度的拜谒追捧,虽如今他们面对的编号誊卷,皆不知姓甚名谁。

    但是,本次评卷排名,他们必定竭尽所能,让更多他们看重的举子上榜,才能捞取更多的名望和政治资本。

    因此,每一个上榜名额的争夺,并不是举子个人的前程荣辱,还牵扯其他许多东西……

    ……

    神京,城西,春华楼。

    二楼的雅间之中,贾琮因蔡孝宇之邀来春华楼赴会,同坐的还有青山书院同窗刘霄平。

    本年春闱大比,蔡孝宇、刘霄平都是下场举子。

    春闱结束后次日,蔡孝宇便邀约贾琮,要到春华楼吃上等席面,松快春闱前闭门苦读的辛劳。

    只是,春闱事毕之后,贾琮一直忙着来往工坊,倾注于后膛枪的研制,将蔡孝宇的邀约拖了几次。

    等到后膛枪样枪定型,枪械试射成功,存在瑕疵的击发撞针,已开始进入改进熔炼正轨,贾琮才出来赴约。

    入了春华楼雅间之后,不用蔡孝宇啰嗦,贾琮先自罚三杯,三人说说笑笑,话题自然不离即将揭榜的春闱大比。

    刘霄平说道:“此次会试,头两场出题也算中规中矩,想来众人应答必定都有章法。

    唯独第三场的策论之题,制题过于艰深晦涩,我已竭尽所能答题,总觉得尚有几分力不从心,此次会试着实没太大把握。”

    蔡孝宇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可能是会试之前,读书过于刻苦辛劳,原先微胖的脸庞,竟瘦了一圈,看起来倒多了几分精神。

    说道:“谁说不是呢,我听我父亲说起,本年会试策论制题,出自户部左侍郎徐亮雄之手。

    听说徐大人当年殿试,虽未入一甲之列,却也是才华卓绝之人,年轻时文名卓著,他自己也以才情自矜,眼高于人。

    每每行文做事,喜出新出奇,颇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癖好,只有他才会出这等生僻之题。”

    贾琮玩笑道:“孝宇还是要慎言,如你这次登榜及第,徐大人可就成了你的座师,背后对座师出言不逊,可算失德之举。”

    蔡孝宇哈哈一笑,说道:“如今不是没开榜吗,我还未及第,他自然不是座师,赶紧些出言不逊,省得以后真说不得了。”

    他又说道:“会试之后,我曾将策论考题向父亲请教,他便推敲出徐亮雄出题根源。

    父亲说徐亮雄策论制题的主旨,乃引申自刘吉川的一篇文章,名叫《退思录》。”

    贾琮也知道其中根底,他对蔡襄读过刘吉川的文章,并不感到意外。

    蔡襄能够入主内阁,登上文官巅峰,当年也是文华卓异之人,博览群书,读过刘吉川的生僻之文,自然不在话下。

    刘霄平脸上生出羡慕,说道:“既然令尊蔡大人熟识这篇《退思录》,孝宇家学渊源,必定也深通此文真意。

    孝宇此次策论答题必定精彩,看来登第已在意料之中,当真让我羡慕了。”

    蔡孝宇一脸苦笑:“仲文还是别笑话我了,我父亲读过的文章太多,我哪能篇篇都清楚。

    刘吉川的文章一向不被人推崇,流传十分偏狭,我父亲虽然读过他的《退思录》,但却从没和我提起。

    我根本就不知《退思录》长什么样子,白白错过了偌大的机缘。

    此次策论答题我已绞尽脑汁,但结果和仲文一样,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刘霄平一听倒有些意外,连说几声可惜,又对贾琮说道:“玉章学问一向精深,又有名师教益,本次策论制题答得必定不错?”

    贾琮微微一笑,想来他应是三人之最幸运的,会试之前柳静庵曾给他列过不少书目,用于阅读筑基,夯实视野见识。

    这些书目之中,恰恰有刘吉川文集,他正好读过那篇《退思录》,深知其意,触类旁通,所以此次策论答题,他自己还是比较满意。

    这大概就是名师效应,渊博如海,视野远阔,目光独到,难有疏漏。

    但是眼前两位同窗,似乎没他那么幸运,所以他自然不会提起此事,免得大煞风景。

    说道:“策论制题的确有些艰深,我答得马马虎虎罢了,不过你们也不必过于担忧。

    你们觉得策论制题艰难,其他同年必定也是如此,大家不过是半斤八两,只要答题不是太过糟糕,上榜未必就无望。”

    蔡孝宇哈哈一笑,说道:“还是玉章看得通透,虽然我们考的不好,别人也好不到哪里。

    只要有人考的更差更烂,你我上榜及第就有希望,妙哉,为了此言,当浮一大白……”

    ……

    就在蔡孝宇拿着会试策论调侃之际,在二楼另一端的雅室之中,吴梁正和林兆和相对浅斟酌饮。

    林兆和笑道:“会试出关之后,本来就想找希文小酌几杯,去了鸿翔客栈寻你,店老板说你出了远门。”

    吴梁笑道:“那日出关之后,本来想歇息两日,便约宜淳和葆坤兄相聚,正遇上同客栈的几位同年要出游。

    他们说离神京不远的德州云胭山,风景壮丽,十分著名,便邀我同往,我也正有出游之意。

    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也正好松快一下多年读书的辛苦,于是便和他们一起去了德州。

    没想到云胭山的风景果然上佳,我们这些人都有些流连忘返,在山中寻到一间古寺借宿。

    这一住就是大半月,白日登山看景,晚间山中看星,着实很有意趣,如不是寺里茶饭过于清淡,我们只怕还舍不得回来。

    前日回到神京之后,正遇上葆坤兄来店里寻我,相约本月二十五日看榜,我想着趁此便利,你我三人相聚小酌一回。”

    林兆和见吴梁神情怡然,颇有志得意满之色,笑道:“你倒是逍遥,我看你精神振奋,定是此次会试应答得法,颇有把握。”

    吴梁微微一笑,说道:“还是宜淳懂得我,要说这次会试,也算颇为跌宕,好在我有些机缘,总算有惊无险,希望有所斩获。”

    林兆和一听吴梁的话,心中微微一动,突然想到会试入关之后,入场学子拜谒主考官,自己刚巧遇到吴梁。

    当时原主考官黄宏沧突然缺席,改易成户部左侍郎徐亮雄,几乎所有的考生都惊讶莫名,唯独吴梁面带喜色?

    当时吴梁神情古怪,甚至有话要说,也是自己顾忌贡院重地,生怕他言语有虞,及时岔开了话题……

    吴梁说道:“宜淳兄记得当初我们入贡院应试,众人拜谒主考官,发现主考黄大人变成徐大人,必定都是猝不及防。

    我却是机缘巧合,入贡院前一日,就意外得知黄大人遇害中毒,无法再担任主考官,由徐大人接替其职。”

    林兆和一听吴梁的话,心中猛然一跳,总觉的有些不对。

    说道:“当时入院拜谒主考官的学子,得知主考官变动,人人都神情惊讶,可见这些同年举子,事先都不知此事根底。

    会试出关之后,主考官变更之事,我也多少听到传言,说黄大人入关之前,意外被人毒害,至今都没抓到凶手。

    想来朝廷担心春闱之前,主考官突然遇害,消息传出会引起举子骚动,影响到春闱抡才大事,应该是对此事秘而不宣。

    所以一直到众多举入贡院之前,都不知主考官变动之事,为何希文却能事先得知?”

    吴梁微微一笑,说道:“说来也是巧合,入场之前本想约你和葆坤兄一聚,可宜淳你要闭门读书,不愿出门,那也就罢了。

    没想到葆坤兄也爽约不至,我只好自斟自饮,刚巧听了邻座的两个举子说起此事。

    宜淳你是才高八斗,自然不在意这等消息,只是葆坤兄举业坎坷,不能提前知晓此事,未免少了一份机缘。”

    林兆和听了吴梁此话,脸色微微变动,只是默默不语……

    吴梁继续说道:“贡院出关之后,我正遇到葆坤兄,见他神情沮丧,说是三场策论答题十分不妥,想来他本次会试多半会艰难。”

    林兆和突然问道:“你可曾将提前得知主考官变动之事,告知过葆坤,或者其他人。”

    吴梁将杯中酒一饮,叹道:“出关那日,我本来想和葆坤提起,但是见他应试不妥,神情低落,就没好意思和他说起此事。

    前些日子我和几位同年去云胭山游玩,他们说起主考官临时更换之事,人人都是惊诧意外。

    想来像我这样能提前得知此事之人,必定十分稀少,我担心惹出话头,自然只字不提。

    除了今日和宜淳说起此事,旁人我都没有提过。”

    林兆和神情有些凝重,说道:“希文,你我是多年同窗,十余年苦读诗书,只为一朝科举登第。

    春闱乃是科举终途,历来为人瞩目,纠葛风险也不少,最忌讳生出话柄风波,你听我一言,此事以后再也不要与人提起。

    即便是葆坤兄也不要提,如今会试开榜在即,各人能不能登第上榜,都已成定局。

    你说过葆坤兄此次应试不利,你和他再提此事,除了让他多增烦恼,只怕还会伤了朋友之义,那又何苦。”

    林兆和话音刚落,听到雅室外传来脚步声。

    一人推开入内,是位三十余岁儒裳男子,神情略有憔悴,微笑说道:“我来迟了,让两位贤弟久侯……”

    ……

    神京礼部,阅卷大堂。

    嘉昭十五年会试最后一轮评卷,经过数日的严缜考量评定,终于落下帷幕。

    十八位各房首名,在主考官大学士王士伦、吏部尚书陈默、户部右侍郎徐亮雄的研讨校对之下,落定各自上榜名次。

    相比于前十八位名次评定的从容淡定,其余最后评卷的四百三十二份誊卷,陷入十八房同考官的相互拉锯绞杀,状况异常激烈。

    在三名主考官的居中协调主持之下,四百三十二份誊卷黩落一百余份,最终确定上榜誊卷在三百之数。

    在初步确定上榜誊卷之后,三大主考官又从各房黩落一百余份,进行部分抽卷评阅,以免出现遗珠之憾。

    前朝就曾出现类似情况,主考官从黩落誊卷中遴选俊才,甚至名入一甲,成为科场佳话,当然这样的情形十分罕见。

    不过本次会试主考官抽检黩落誊卷,没有出现意外之喜,但这也在常理之中。

    等到所有遴选程序结束,嘉昭十五年会试上榜名单也就此落定,

    这份榜单的形成,已不单是考生学问文章的比拼,其中更掺杂主考官、同考官、阅卷官的各人喜好,私心杂念、利益纠葛……

    即便有各种复杂因素的挥之难去,大周会试科举严谨的规程体制,依旧给予参考学子最大限度的公平。

    科举选才沿袭千年,自有它的合理坚韧之处。

    ……

    神京,贡院,案牍库廨房。

    等到会试榜单确定,三名主考官和十八名同考官签名画押,礼部阅卷大厅放开禁制,开始由礼部官员介入后续事宜。

    礼部尚书郭佑昌带三名礼部官员,会同三大主考官,以及抽调数名同考官,根据榜单上誊卷编号,去往贡院案牍库抽取对应正卷。

    在多人现场监督佐证之下,礼部官员根据上榜誊卷编号,印证正卷编号,去处弥封,正式登录上榜考生名字。

    并不宽敞的案牍库廨房,站满了会试和礼部官员,人人着品级衣色不同的官服,各人脸上都露出肃穆神情。

    随着礼部官员按榜单名次,依次拆去弥封的正卷,大声唱报上榜考生的编号和姓名。

    似乎每一次唱报,都会使在场每一位官员内心荡起涟漪。

    虽然对他们来说,这些名字大部分是陌生的,但必定会在以后仕途,和他们发生或多或少的联系。

    当然,部分被唱报的名字,也有他们熟悉之人,甚至还有闻名遐迩之人。

    每当这样的名字被报出,三大主考官以及其他官员,各人神情复杂,或震惊、或讶异、或欣慰、或迷惑、或沉思……

    礼部官员清朗的唱名声,在案牍库廨房中回荡不散,三百名上榜举子名字被陆续唱出,充满庄严之气,洋溢煌煌之风。

    声音从案牍库廨房传出,向整个空旷的贡院扩散,春风细细,蓝天如洗,空气似乎都被震荡出无声的涟漪……

    在贡院之外,恢弘的神京城各处,三千余会试举子,随着张榜之日临近,每个人都在翘首以待。

    他们也怀着各自复杂纠结的心情,印证他们多年书海勤苦的最后结果,有人将青云之上,有人将依旧沉沦蹉跎……

    ……

    大周宫城,乾阳宫。

    此时日已西斜,血红的夕阳,披散于巍峨宫阙之上。

    宫门外宽大漫长的甬路上,尚有烟晕不散霞光雾气。

    乾阳宫值守太监袁竞,手捧一件卷轴奏书,在冗长甬路上小步疾走,地面投影飞快移动,向着乾阳宫的方向而去。

    他走到大殿门口,站定身子,大声奏报:“启奏圣上,嘉昭十五年会试大比榜书,由会试主考及礼部遴选核定,请圣上御览!”

    正在批阅奏章的嘉昭帝,听到殿外奏报,目光不禁一亮,其实从今晨开始,他就在等待这份榜书。

    对身边的郭霖说道:“呈上来!”

    郭霖从袁竞手中接过卷轴奏书,仔细检查奏书蜡封钢印是否完好,片刻后说道:“回圣上,榜书封印完好。”

    嘉昭帝点了点头,说道:“启封!”

    郭霖小心拆开蜡封,将卷轴榜书缓缓在御案上展开,整齐书写三百余名考生名字籍贯,密密麻麻,庄正肃穆,气息俨然。

    这三百名仕途新秀,对嘉昭帝来说,他们基本都是陌生的,但其中也有他知晓,甚至是熟悉之人。

    他的目光无意识在榜书上飞快浏览,直到看见那个熟悉的名字,他的目光湛然生辉,脸上显出沉思之色。

    在春闱大比之中,殿试名义上由皇帝出题考较,皇帝对于殿试排名有最终决定权。

    特别是一甲三名,二甲首名等必定是皇帝钦评钦点,结果受皇帝本人主观喜好左右。

    但春闱大比之中,会试是在糊名前提下,经过阅卷官、同考官、主考官三轮评定,具备最严谨的公正平衡性。

    即便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也无法左右会试上榜排名。

    虽然会试张榜之前,榜单需经皇帝预览,但那也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其实不过是需要皇帝的玉玺勘合。

    一旁的郭霖见嘉昭帝看着案上榜书,目光中神情难明,似乎微微吐了口气。

    说道:“郭霖,朱笔用印!”

    郭霖连忙研磨朱墨,又小心翼翼开了玺盒。

    嘉昭帝拿起朱笔,在榜书批阅数字,然后由用玉玺加盖。

    说道:“传诏礼部,按期张榜,再传礼部尚书郭佑昌、今科会试三位主考入宫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