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可曾想过再许良人?
类别:
历史军事
作者:
俺老孙来也字数:2985更新时间:25/09/19 01:23:10
村妇惊叫起来,武松抽刀揉身而上,但相距实在太远……
谁知,潘金莲只是抬眼看了看,只微微一笑,一低头就从蛇下穿了过去,丝毫不以为意。
“这……”西门庆呆住了,她哪里还是那个见人就脸红,胆小的潘家娘子。
潘金莲将酒壶放在桌案上,道:“一条无毒的小蛇有什么打紧?此蛇以老鼠为食,轻易不招惹人,绕过去就是!”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村妇砰砰地拍了几下胸口,道:“还是潘娘子读书多这才不怕,方才我可是吓得腿都软了!”
潘金莲一笑,为众人附身斟酒。
她挽着素色衣袖,露出一截皓腕,腕骨伶仃,依稀可见一道淡色的旧疤——是当年为武大试药不慎烫伤的痕迹。
斟罢了酒,她又将最后一碟凉拌黄芩芽稳稳放在石案上。
嫩黄的芽尖水灵灵地舒展着,裹着一层晶莹剔透的琥珀色酱汁,似是山蜂蜜混了姜醋汁,又点缀着几粒炒香的白芝麻。
霎时间,一股混合着微苦、酸甜与芝麻焦香的奇异气息瞬间钻入鼻腔,令人食指大动。
“山野之地,粗茶淡饭,怠慢诸位了。”她抬起眼,唇角牵起一丝浅笑,揭开了石案中央一只粗陶砂锅的盖子。
“啵”的一声轻响,更加浓郁霸道的香气轰然炸开!砂锅底下是一个红泥小炭炉,炉中炭火正红,炖着满满一锅当归羊肉汤。
汤色呈现出一种极其淳厚、近乎透明的琥珀色,随着滚沸的气泡轻轻涌动,几粒饱满的枸杞如同凝固的血珠沉沉浮浮。
淳厚的肉香、当归特有的药香、还有淡淡的姜辛和不知名的草本气息蒸腾而起,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潘金莲低垂的眉眼。
鲁智深猛地抽动了几下鼻子,那动作幅度之大,引得颌下胡须都跟着抖动。
他瞪圆了环眼,死死盯着那锅汤,瓮声瓮气地嚷道:“奇哉怪也!这羊肉……怎的半点膻腥气也无?反倒透着一股子草木清气?洒家行走江湖多年,牛羊肉吃得不少,如此纯净的肉香实属罕见。”
潘金莲指尖在桌沿轻轻一点,指向旁边一个小陶罐:“草果须用石臼新舂破壳,取其籽仁;白芷必选冬至前采挖的老根茎,切片焙干。二者同煮,方能去尽腥臊,引药香入髓。”声音清冷平静,如同讲述药性般条理分明。
她又将一碟碧绿欲滴、淋着薄薄香油的凉拌荠荠菜推到西门庆面前,目光在他脸上短暂停留:“此物微苦回甘,最能清肝解郁,化去宿酒之气。”
锁灵的嗤笑立刻在西门庆脑中炸开,带着恶意的揣测:“啧啧啧,废柴!听见没?人家知道你爱喝酒,这才怕你宿醉,瞧,这般体贴……莫非那晚你酒后对她……”尾音拖得暧昧悠长。
西门庆喉头莫名一紧,荠荠菜那特有的清苦气味似乎已提前漫上舌根,他撇撇嘴,强行压下心底翻涌的一丝酸涩,也不搭理锁灵,夹起一筷子荠荠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果然,初时清苦凛冽,随即一股甘甜自舌根泛起,萦绕不去,竟意外地爽口宜人。
他注意到,潘金莲在席间安排得不着痕迹:武松碗底沉着祛湿的茯苓块,鲁智深碟边堆着消食解腻的山楂糕,自己杯中泡的是宁心安神的合欢花茶。
而她的筷子,自始至终,未曾沾过半点荤腥。
一席饭毕,杯盘个个见底儿极快。
鲁智深蒲扇般的大手重重一拍石案,“痛快!过瘾!”
他声若洪钟,震得竹篷嗡嗡作响,“娘子这手化药入馔的本事,绝了!洒家在汴京酒楼也吃了不少荤腥,但那里的大厨,拍马也赶不上娘子万一!这羊肉炖得酥烂入味,药香融在肉里,分毫不抢,反倒衬得肉味更鲜!妙!实在是妙!”
他意犹未尽地咂着嘴,胡须上还沾着几点亮晶晶的油星。
潘金莲正用一方素帕擦拭指尖沾染的油渍,闻言动作微微一顿,抬眼问道:“大师……去过东京汴梁?那里的酒楼,竟也有药膳么?”
鲁智深哈哈大笑,又伸手夹起一大块带皮羊肉塞入口中,腮帮子鼓动,含糊不清地道:“洒家当年在汴京大相国寺挂单,那清规戒律,嘴里淡出个鸟来!时常……呃,嘿嘿,时常翻墙出去打打牙祭。”
西门庆微微一笑,心道,哪有一个和尚把吃肉喝酒说得如此满不在乎的,论酒肉和尚,鲁大哥说自己是第二,怕是没人敢称第一。
鲁智深又喝了一盏酒,道:“东京樊楼、白矾楼那些去处,洒家也是熟客!他们那药膳?哼,多是噱头,放几片黄芪枸杞就算,哪像娘子这般,把药性融进了骨汤里!”
他抹了把油光光的嘴,模样颇为滑稽,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潘金莲也垂下眼眸,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如同冰湖初融。微风拂过,她袖口沾染的几星陈皮碎屑被轻轻吹散,化作满桌若有若无的甘香酸韵,融入这药谷的春日气息里。
药膳开胃,西门庆与武松各自添了两次饭,吃了两大碗新碾的粳米饭。鲁智深则彻底甩开腮帮子,风卷残云,足足吃下四大海碗米饭,最后捧起砂锅,将锅底最后一点浓稠的汤汁也“滋溜”一声吸了个干净,这才满足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吃罢,鲁智深用宽大的僧袖胡乱一抹油嘴,动作粗豪。他环眼扫过这清幽药谷,目光最后落在正在默默收拾碗碟的潘金莲身上。
这女子容颜虽被刻意素淡的衣着和沉静的气质掩盖,但眉目间的清丽与通身那股子沉静又倔强的气韵,却比满谷繁花更引人注目。
鲁智深心直口快,想到便问,大咧咧地说道:“潘娘子,你这等样貌,这等手艺,当真世间罕有!难道就甘心一辈子蜗居在这深山药谷之内,与草木为伴?可曾想过……”
他顿了顿,话冲口而出,“可曾想过再许良人,托付终生?”
这话,只有鲁智深这样心直口快的人能说,武松和西门庆,心里即使有这样的意思,又怎么能说出口?
正午的阳光正好,鲁智深这句“可曾想过再许良人?”如同滚油滴入冷水,瞬间炸开一片死寂!
武松和西门庆的目光,如同四道无形的绳索,倏地绞紧在潘金莲身上。
潘金莲正用火钳夹起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准备添入当归羊肉汤下的小火炉中。
那“再许良人”四字入耳,她夹炭的手猛地一抖!赤红的炭块“滋啦”一声爆响,几点火星飞溅出来,烫在她白皙的手背上,瞬间留下几点焦红的印记。
她却恍若未觉,只是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任由炭火在钳尖灼烧空气,袅袅青烟扭曲升腾。
她没有抬头,只是问西门庆和武松道:“二位叔叔怎么看?”
空气凝固得如同铁块,炉中炭火噼啪作响,越发衬得这沉默惊心动魄。
西门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茶盏冰凉的边缘,心中莫名一刺。
他打破沉默,声音刻意放得平淡,却字字清晰:“嫂嫂年纪尚轻,韶华正好。何苦自囚于虚名枷锁,画地为牢?若他日寻得良善之人,琴瑟和鸣,武植哥在天有灵,想必亦会欣慰,断不会怪你。”
他试图从逝者角度开解。
武松沉默的时间更长,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嫂嫂,‘三纲五常’是圣人道理,却也困死了多少活人!大哥生前……待你如何,小弟看在眼里。他最是疼你,若泉下有知,岂会愿你孤灯只影,孤苦伶仃度过余生?”
他提及兄长,语气中那份深沉的痛惜几乎要溢出来。
何为“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五常者,仁义礼智信!
在大宋这片土地上,寡妇再嫁虽非明令禁止,然世风所向,旌表贞节烈妇的牌坊矗立在城乡各处,无声地宣告着:女子能为亡夫守节,才是大义所在,才是体面尊荣!
潘金莲的俏脸,在众人目光的炙烤下,瞬间褪尽了血色,苍白如纸。
随即,一股汹涌的血气又猛地涌上,双颊乃至耳根都涨得通红。这红白交替只在瞬息之间,却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风暴。她依旧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
鲁智深看得心头火起,再次拍案,声震屋瓦:“屁话!通通都是屁话!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洒家在五台山当和尚时就听那些老酸儒放这狗屁!人活着,痛快活,敞亮活,才是正经!守着块冷冰冰的牌位,能当饭吃还是能暖被窝?”
他怒目圆睁,如同忿怒金刚。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潘金莲,忽地抬起了头。
她脸上那抹不正常的潮红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她一言不发,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从素色衣袖中,抽出一物。
一柄木簪,尖尖的木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