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五更初刻,李治下了肩舆,在一众婢女宦官的簇拥下,踏上了宣政殿的九级石阶。他眸光流转,快速地扫视了圈儿伺候在殿外的宦官婢女,却没有从中找到那抹,令他爱恨交织的身影。
李治不禁目光一凝,眉心骤然拧了起来,皱成一个“川”字,眼尾上挑的凤眸微微眯起。眸子里,划过锐利冰冷的寒芒。他那张线条刚毅,俊朗英气的脸庞上蓬勃着令人望而生畏的怒容。
呼啦啦,在场的所有婢女,宦官不约而同地跪了一地,一个个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浑身颤抖,模样像极了斜刺里撞见了花猫的耗子。
殿前,死一般的寂静,连空气也变得异常紧张窒息。
李治冷眼环顾了下跪在地上的一众人,启口嗓音低沉,听去让人感到十分爽耳,话语轻快道:“行了,都起来吧,该干甚去干甚!”
跪在地上提心吊胆的婢女黄门,闻言后,才将悬在嗓子眼的那颗心,“砰”地砸到了肚子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应诺而散。
李治愤然地吩咐道:“杏儿,去冷香阁将武姮叫来!”
“陛下,阿,阿姮她,她哭了一晚上。”
跪在最前的御前婢女杏儿,稍稍掀起眼皮儿瞬了一眼面前的君王,这一瞬之下,吓得她话是越说越结巴,话音也越来越小。
“怎么又哭了一夜?”李治剑眉紧锁,忍着心脏好似被鞭抽般痉挛,下意识地摆出一副很不耐烦的表情问道。
“她…”正欲往下说,却被李治摆手打断了:“行了,去把她叫来吧!”杏儿应了声儿“诺”便退着身子离开了李治的视线。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武姮才在杏儿的引领下,提着裙裾跨进宣政殿。杏儿插手以礼禀报道:“陛下,武姮来了。”武姮亦赶紧俯身跪拜,五体投地地将脸埋在双手中,姿态一如既往的恭顺。
伏案看书的李治,闻言抬起脸来,不满地,瞬了一眼跪在底下的武姮,朝杏儿摆了摆手。杏儿应诺,却步退出了宣政殿。
李治低沉威严中带着训斥问道:“怎么,这个时辰才来?”
武姮见他面色不佳,那双星眸中已然溢出了怒气,看得她不由得心生怯意,不自觉得颤抖了下双肩,赶紧垂下眼眸不敢再去看他,话音也稍稍有点发颤儿道:“婢子,婢子睡得晚了。陛下…”
“武姮!”话音未落,突闻李治炸雷般地暴喝了声儿,着实吓了她一哆嗦,连忙俯下身五体投地,遮掩了她的痛苦。只觉得昨晚他的那声儿“姮儿”那怀抱,那声“摔疼了吗”就是一场梦幻罢了。他依旧是这么的无情,这么的冷酷,这么的一点旧情都不再念及。
李治语速飞快,话语中包涵愤怒,威慑,还有丝丝缕缕,连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疼怜:“在你无法骗过对方的时候,最好不要选择撒谎!你是睡晚了,还是压根一夜没睡,哭了整宿,你以为朕不知道吗?几十年了,朕是怎样脾性的人,难道你忘了?不知欺骗朕的后果吗!”
在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声音提高了分贝。
随之“啪”地一声儿,李治将捧在手里阅读的竹简,狠狠地掷在案几上,着实吓得跪在地上的武姮打了个寒噤。
从席子上起身,李治负手走下台阶,行至武姮跟前躬身,单手托起她的尖尖的下巴,看着她因熬夜之故,消瘦的面容,眼睑下的阴影,隐隐可见。乍想起昨夜之事,不知怎么的,心就像被蝎子蛰了般莫名地疼了下,带着毒液窜入肺腑。李治忍痛,冷哼了声儿道:“朕不知道,你这么爱哭。你想干甚?想把自己哭成瞎子才甘心吗!”言毕,他指着殿门道:“滚出去跪着,无旨不许擅自起身!滚!”
武姮双手交叠,加额磕下头去,身体伤心委屈而颤抖。因为伤痛还未痊愈,适才又跪在坚硬的宫砖上,时间一长便疼得她无法起身,只得被动得跪在那里。李治以为她要躲避迟到的受罚,立时一股火儿直往头顶上窜去。他粗暴地咆哮道:“武姮,是朕的声音太小了,还是你的耳朵聋了!朕叫你滚出去罚跪,你没听见吗!”
“诺”武姮吸了下鼻翼,哽咽着慢慢站起身,一瘸一拐走出殿宇。直挺挺地,武姮又跪在宣政殿前的九级台阶下。
此时,东方那轮金色的火球,已然升到了苍穹中央。它像是和殿内的那位君王事先商量好了般,尽情地挥霍着所有的热量,火辣辣炙烤大地,与坚硬的石阶一起折磨着武姮。其实,体罚对她而言,根本算不了痛。真正的痛在她的心里,那种被自己爱的人恨之入骨的痛。
就这样,熬到了晌午时分。跪在宣政殿石阶下的武姮,已然被当头的烈日晒得整个人都虚脱了。她脸色惨白得就像一张银纸般,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地滴落在青石砖上,印出了她膝盖上的大片血迹…
突然,天阴了下来,风聚集着乌云,以迅雷之势遮住了太阳,层层压迫,将整个皇宫笼罩地暗无天日,混混沌沌。
这时,李治步下宣正殿的九级台阶,瞧见武姮虚软地跪在殿前的台阶下的青石砖上,石砖上沾染了些许血迹。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快步走到她面前,高大、威武,好似一座大山,完完整整地遮住了她的娇小。“你还挺听话的嘛!”他看了眼她流血的腿,微微地蹙了下入鬓的剑眉,语气里夹杂着复杂的情愫,以威严的声调掩盖着。
武姮虚软地点了下头,声如蚊蝇般地应了声“诺”
“起来吧,快下雨了,别淋病了。下不为例!”李治看着她,深邃如渊的眼眸里,溢出连他自己也未察觉到的怜惜,语气平缓道。
武姮腿上的伤,再度裂开流出鲜血,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起来时,脚下打了个踉跄差点摔倒,李治不着痕迹地扶了她一把,让她脚踏实地站稳之后,利落地抽回扶持她的手臂。
还未等武姮反应过来,李治早已穿过她身边,走到肩舆前。
望着他健硕精壮的背影,武姮的双眸罩上了氤氲,晶莹的泪水挣扎般地在眸子里打着转儿,却倔强地不肯冒出。武姮心里明白,他让自己到身边伺候,做他的近身婢女,每天都能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却难以得到他的宽恕和原谅,忍受他洒在她受了重伤的心口上一把把白色的盐,或许是他对她的另一种更为残酷的惩罚吧!
九郎,曦月要怎样做,你才能冰释前嫌,原谅曦月呢?
武姮眸子里的眼泪,终是唰唰地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