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震慑
类别:
历史军事
作者:
怪诞的表哥字数:3112更新时间:25/09/20 07:26:23
澶州已入夜,推门而出,北风卷着雪粒打在院门处的牙兵衣甲上,添几分肃杀。
王殷抬手拢了拢玄色大氅的领口,道:“走,随老夫去见李洪威。”
萧弈看他装束,不像军中大将,倒像去串门的富绅,不由问道:“节帅就这般去?”
“怕了?”
王殷亲手提起一盏昏黄的羊角灯笼,似乎连护卫也不打算带。
光粒落在他嘴唇的旧疤上,愈显狰狞。
“不怕。”萧弈提醒道:“若事有不测,卑职可转头称奉命接近节帅,将密诏交于李洪威,完成天子敕令。被冠上逆臣名号、有性命之忧的,是节帅你。”
“好个伶俐的小猢狲。”王殷喉间滚出粗粝的笑声,混着风雪声,道:“真到那一步,你便这么做吧,乱世求存,不寒碜。”
两人真就这么出了府邸,踏着没踝的积雪走过街巷。
没多远,就到了镇宁军节度使府。
朱门高阔,镶着铜钉,檐下悬挂的灯笼用的是轻容纱罩,透出的光晕柔和而昂贵,将雪地染上一层暧昧的暖色。
门外站着两列牙兵,守卫森严,见了王殷,躬身行礼,带着些刻意的恭敬。
王殷不待通报,径直跨入,萧弈紧随其后,眼角余光一瞥,牙兵们并不跟来。
似乎见到了他的小动作,王殷笑了笑,低声道:“那些是李洪威的河东旧部,他带了五百牙兵赴任,我已收买大半,唯有二十余府中人与他同吃同住,今夜若动手,你不必理会门外这些人。”
萧弈心中一凛,却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莞尔之意。
到了大堂,不一会儿,两名身着绿色杭绸袄子、外罩银鼠比甲、容貌姣好的婢女款款而出,声音软糯得能滴出水来。
“阿郎已在书房等候,王公请随奴婢来。”
穿过几重游廊,拐角都放着硕大的黄铜炭盆,银骨炭烧得正旺,与外面的酷寒判若两世。
空气中氤氲着一种淡淡的香气,混合婢女们裙摆扇动带来的清甜的脂粉气息,甚是好闻。
书房温暖如春,四壁檀木书架直抵天花板,摆满了线装书册,却崭新得像是书坊的陈列。
多宝阁上汝窑青瓷温润,旁立一尊汉代铜灯。
李洪威从紫檀书案后起身,绛紫湖绸裰裹着发福身躯,玉带勒得紧,走动时赘肉微颤。
“王兄来了,快请上坐!”
他声音洪亮透着热络,目光扫过萧弈的衣甲,向美婢吩咐道:“煮壶顾渚紫笋来。”
王殷随意拱了拱手,毫不客气地在主位坐下,大氅都不解,仿佛他才是此间主人。
“开封来了天使,有旨意给你。”
萧弈看他这么镇定地要自己宣旨,也就不客气了,从怀中取出那封明黄绢帛,身形挺得笔直,朗声道:“镇宁军节度使李洪威接旨。”
李洪威讶然,眉毛一挑,执礼道:“臣,恭聆圣谕。”
“王殷拥兵澶州,结党蓄士,谋逆祸国,卿素忠义,今命卿乘隙擒之,就地正法,事须机密,勿泄分毫,朕意决,卿其勉之。”
萧弈声音平静,冷如冰锥。
李洪威先是愕然,听到后来,渐渐肩头猛颤,肥胖身躯不受控地发抖。
萧弈见他余光往墙边一瞥,顺势看去,见到了一柄挂在墙上的短刀,刀鞘镶着绿松石。
书房死寂,唯炭盆“噼啪”轻响。
好一会,传来清脆细微的叮铛声。
王殷慢条斯理端起茶盏,问道:“国舅,为何还不接旨?”
李洪威抬头。
他脸上的惊讶之色像是凝固了,也许还没想好该做什么别的表情。
萧弈遂上前一步,把密诏递了过去。
两人目光对视。
李洪威的手稍动了一下,又连忙停止了动作。
“这……这旨,我不能接。”
“为何?”王殷撇着茶沫,道:“国舅现在就可将我押了,就地诛杀。”
“王兄,莫再开玩笑了。”
李洪威满脸讪然,似要哭出来,只是眼底还有一丝思量之色。
王殷呷了口茶,动作很慢,似怕茶水从伤疤里漏出来。
在这谈话的间隙,萧弈也在思考,李洪威若擒杀了王殷如何,镇得住王殷的部将们吗?
很快,答案便摆在了他面前。
“这是矫诏。”李洪威摇头道:“矫诏……我不接。”
萧弈不能让这老匹夫转而针对自己,脸色冷峻下来,淡淡问道:“国舅是说,卑职在假传圣旨?”
“不,不……是李业,我那幼弟打小就是个该杀的。”
李洪威总算是想到了说辞。
他脸上惊惧、讪然尽去,摆出了义正辞严之态。
“陛下深居宫中,被李业一帮奸佞蒙蔽。王兄,你我方是真兄弟,共镇河北,同气连枝,岂能因一纸乱命就兄弟阋墙,正中朝中小人下怀,让契丹人看笑话?”
王殷放下茶盏,道:“萧弈,把密诏收了,看你把李兄吓得!与他说说朝中变故吧。”
萧弈腹诽,哪是他把李洪威吓成这样。
他重新把密诏卷好,收入怀中,从史弘肇之死不紧不慢地说起。
说得很简单,反正他猜想李洪威必有其消息渠道。
“李业这厮,该千刀万剐。”李洪威怒叱一句,擦了擦额上的细汗,道:“家中出此祸害,擅杀顾命,我无颜见先帝啊。王兄、郭公皆国之元勋,岂能迫害?我虽愚钝,也知大势不可逆。愿追随王兄骥尾,大义灭亲,镇宁军上下兵马钱粮,但凭调遣,绝无二话!”
王殷起身,走到李洪威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语带感慨,道:“李兄深明大义,实乃国家之福,为免李业再从中作梗,离间你我,便请李兄暂将镇宁军兵符印信交由王某统管,待朝廷澄清是非,拨乱反正,再完璧归赵,如何?”
“应当,应当之至!”
李洪威如蒙大赦,笑颜浮面,两步扑到案后,取出一只鎏金瑞兽钮铜盒,双手高捧过头。
“兵符印信皆在此,敬请王兄收纳。”
王殷接过,径直递予萧弈,仿佛那只是寻常玩物。
萧弈打开一看,兵符由精铁锻造,刻“镇宁军左厢”字样,铜印顶端是个龟钮,翻过来,印面刻着九叠篆“镇宁军节度使印”七字。
他遂向王殷点了点头。
事成了,简单得让他有些意外。
“如此,不扰李兄休憩。”王殷微微颔首。
“那……”
李洪威该是想问后续如何。
王殷抬手止住,径直负手而出。
萧弈紧随,踏出门槛,寒风如冰水扑面。
走出李府一段路后,萧弈问道:“王节帅方才就真不担心李洪威发难?”
王殷驻足,回望那灯火通明的府邸,喃喃道:“老夫平生七次出镇澶州,这城里大至军资调拨、将领任免,小到柴米价格、市井流言,没有能瞒过老夫的。”
他无需与萧弈证明什么,却还是招萧弈与他并肩而行,边走边说,像是一个寂寞的老人。
“李洪威今早吃的羊肉羹,他的牙将张谦与侍妾红杏有染……他对我发难?如何发难?在澶州,逆我者,唯死一途,这道理李洪威比谁都清楚。我今夜来,不在于带多少甲士,凭的是一辈子在军中威望、长年累月滴水不漏的苦心经营。”
一番话平静道出。
萧弈听得骨髓发冷,豁然开朗。
他清晰感受到何为势,不止是勇武权力,而是经年累月、无数细节构建的无处不在的掌控与威慑。
“可,官家与李业杀太师又何解?”
王殷一愣,摇头苦笑,叹道:“那是利令智昏、丧心病狂啊。”
两人继续步行,到了府邸外,王殷忽停步,抬头望着门楣,叹息一声,让萧弈与他回到书房。
“镇宁军的符印留下。”
“是。”
萧弈放下铜盒。
王殷拿起禁军兵符、枢密使印,递出,道:“带给郭雀儿。”
萧弈一愣,没有立即接过。
“可知老夫为何让你交给他?”
“知道。”萧弈道:“这符印,并非王二郎拿到的,而是卑职从史府拿出来的。”
“不错,今日二郎所言,你务必忘了。”
“节帅放心,一定守口如瓶。”萧弈问道:“只是,不知……”
他确实有些好奇,如此重器,逐鹿天下之基石,王殷竟拱手让人。
“老夫不是没想过争,但,争不起。”
王殷深叹,声浸疲惫,却坚定坦然。
他颓然在椅上坐下,捶了捶腿。
“老夫年过五旬,身子骨大不如前,去年在代州咳了半宿血,两个儿子,承诲软弱,承训跳脱,皆撑不起大局。郭雀儿是个人物,兵强马壮,威望甚著,更难得胸襟开阔,能容人,能用人,他比老夫强。”
萧弈一心投奔郭威是知道历史走势,此时知王殷有如此眼光,心下叹服,道:“节帅明智。”
“有甚明智的?无非是衰病交加,无可奈何。”
王殷望向门外漆黑混沌雪幕,喃喃道:“百余年的乱局,称王称帝者如过江之鲫,可放眼看去,世人还不是易子而食、析骸而爨?郭雀儿能否戡乱定兴不知道,至少他比老夫强,更有机会。就当是,我这厮杀一辈子的老卒对这天地的……一点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