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福州有鬼

类别:玄幻奇幻 作者:肖雨平字数:4990更新时间:25/09/18 17:59:55
    大明永乐十四年,六月廿七,福州府。

    热浪裹挟着咸湿的海风,把福州城捂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知了在榕树上声嘶力竭地抗议,连街边的土狗都懒得吠叫,吐着舌头瘫在阴凉处装死。

    城西学使署后院书房内,新上任的福建提学佥事马乐大人,正对着一面铜镜挤眉弄眼。他年约四十,面皮白净,三缕长须梳得一丝不苟,此刻却愁眉苦脸得像颗腌渍梅子。

    “不像,一点都不像……”他对着镜子喃喃自语,手里举着一份从京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公文。

    公文是礼部发的,措辞严谨客气,核心意思就一句:马乐同志,你这名字冲撞了永乐爷的年号,实在是大不敬。皇上仁慈,不治你的罪,还赐你新名“马铎”,赶紧叩谢隆恩,把公章名帖全改过来!

    “马乐变马铎,快乐变夺快乐?”马大人——现在该叫马铎了——长叹一声,“我这名字用了四十年,咋就突然冲撞年号了?皇上咋不早说?我这‘乐’是快活的乐,又不是锣鼓的锣……”

    师爷赵德柱在一旁赔笑:“大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上赐名,这是天大的荣耀啊!说明皇上惦记着您呢!您想啊,铎者,大铃也,金口木舌,宣教化于天下,正合您提学大人的身份!”

    马铎翻了个白眼:“是啊,以后你们就叫我‘马铃铛大人’得了。”他越想越憋屈,“我寒窗苦读二十年,好不容易中了状元,还没风光几天,先丢了名字。这叫什么事儿!”

    赵师爷干咳两声,压低声音:“大人,慎言,慎言啊!隔墙有耳。而且……这学使署,它、它不太平啊!”

    马铎一愣:“不太平?什么意思?”

    赵师爷神秘兮兮地凑近:“大人您不知道?这学使署前朝是税监太监的衙门!那帮没卵子的家伙,心黑手狠,‘多潜杀不辜’!据说冤死的人海了去了!所以这地方……‘往往见变怪’!晚上经常闹鬼!前任王大人就是被吓病的,这才急着致仕,让您顶了这个缺……”

    马铎听得汗毛倒竖,强作镇定:“子不语怪力乱神!我辈读书人,浩然正气……”

    话没说完,窗外突然“哐当”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翻了。

    马铎吓得一蹦三尺高,差点钻到桌子底下。

    赵师爷也脸色发白,颤声道:“您、您看……来了吧?这才申时末,天还没黑呢!”

    两人战战兢兢推开门,只见廊下一个小厮正手忙脚乱地扶着一个花盆,满脸惶恐:“大人恕罪!小的脚滑了……”

    马铎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板起脸:“毛毛躁躁!成何体统!”心里却把赵师爷骂了个狗血淋头,人吓人吓死人知不知道!

    是夜,月黑风高。

    马铎躺在宽大的梨花木床上,翻来覆去烙烧饼。一是为名字的事憋屈,二是被赵师爷那番鬼话闹得心里发毛。窗外树影摇曳,风声呜咽,怎么听怎么像冤鬼哀嚎。

    “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子曰:君子坦荡荡……”他默默背诵圣人教诲,给自己壮胆。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迷迷糊糊即将睡着时,忽然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声。

    呜呜咽咽,时断时续,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好像就在窗外。

    马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竖起耳朵仔细听。

    哭声又没了。只有风声。

    “幻觉,一定是幻觉。”他安慰自己。

    刚闭上眼,那哭声又来了!这次更清晰了些,是个女子的声音,悲悲切切,听得人心里发毛。

    马铎汗毛倒竖,猛地坐起身,颤声问:“谁?谁在外面?”

    哭声戛然而止。

    夜静得可怕。只有他的心跳声如擂鼓。

    他屏息等了好一会儿,再无动静,这才稍稍安心,重新躺下。

    “肯定是风吹过缝隙的声音,自己吓自己……”他嘟囔着,努力酝酿睡意。

    就在他意识再次模糊之际,突然——

    “砰!砰!砰!”

    重重的敲击声猛地响起!不是敲院门,也不是敲房门,而是直接敲他卧室的窗户!那力道大得吓人,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窗而入!

    马铎“嗷”一嗓子从床上弹起来,魂飞魄散!

    “谁?!谁在那儿!”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敲击声停了。一个阴恻恻、慢悠悠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带着说不出的寒意:

    “大~人~……开~门~啊~……奴~家~好~冷~啊~……”

    马铎头皮发麻,差点尿裤子。他连滚带爬地点亮油灯,抄起桌上的一方砚台当武器,缩在墙角,牙齿咯咯作响:“你、你是人是鬼?!我、我告诉你,我乃朝廷命官,浩然正气……”

    “浩~然~正~气~?”窗外的声音发出一阵咯咯的冷笑,“那~你~开~门~让~我~瞧~瞧~有~多~正~啊~”

    马铎都快哭了:“壮士!不,大姐!冤有头债有主!谁害的你你找谁去!我是新来的,我叫马铎……不不,我叫马乐……也不对,皇上刚给我改名……总之我是好人啊!”

    “好~人~?”声音陡然变得尖厉,“这~衙~门~里~就~没~有~好~人~!官~官~相~护~!都~该~死~!”

    话音刚落,窗户纸“噗”地被捅破一个洞!一只干枯惨白、指甲尖长的手猛地伸了进来,胡乱抓挠!

    马铎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惨叫一声:“妈呀!”把手里的砚台狠狠砸了过去!

    砰!砚台砸在那手上,却穿手而过,直接砸在窗棂上,碎成几瓣。那手居然是个虚影!

    虚影之手停顿了一下,似乎被激怒了,猛地膨胀变大,五指如钩,带着一股阴风抓向马铎面门!

    马铎吓得闭目等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早知道还不如叫马铃铛呢!

    千钧一发之际,他胸前忽然泛起一层微弱的白光!那白光形成一个模糊的太极图案,堪堪挡住了鬼爪一击!

    “嗡”的一声轻响,鬼爪被弹开,白光也瞬间黯淡消失。

    马铎一愣,猛地想起自己白天心烦意乱,无意间把皇上赐下的、刻有“马铎”名字的玉牌塞进了怀里!难道是这御赐之物护主?

    窗外的鬼物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下,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啸。

    马铎趁机连滚带爬地冲出卧室,一边跑一边鬼哭狼嚎:“救命啊!有鬼啊!赵师爷!快来人啊!”

    他鞋都跑丢了一只,发髻散乱,狼狈不堪地冲到前院,把值夜的家丁护卫全吵醒了。

    众人提着灯笼拿着棍棒赶来,只见马大人面色惨白,衣衫不整,指着后院语无伦次:“手!窗户!女人!要抓我!”

    大家面面相觑,壮着胆子去后院查看,却见卧室窗外空空如也,只有一地碎砚台,窗户纸破了个洞,除此之外,毫无异常。

    “大人,您是……做噩梦了吧?”一个胆大的护卫小心翼翼地问。

    “放屁!”马铎惊魂未定,“你看我这像是做梦吗?那手!那么长!那么白!还冷笑!说要抓我!”

    赵师爷闻讯赶来,脸色比马铎还白:“大人……您、您真遇上了?我就说这衙门不干净!”

    这一夜,马铎再也没敢回后院卧室,就在前院书房哆哆嗦嗦地熬到天亮。只要一闭眼,就是那只惨白的鬼手和阴恻恻的笑声。

    第二天,马铎顶着一对硕大的黑眼圈升堂办公,精神萎靡不振。来拜见的各县教谕、生员们见了,纷纷暗自嘀咕:这位新提学大人怕是旅途劳顿,要不就是……嗯,肾虚。

    好容易熬到散衙,马铎立刻把赵师爷叫到跟前,有气无力地说:“老赵,赶紧的,去找几个和尚道士来,做做法事!多少钱都行!再这么下去,本官没被皇上改名改死,先被鬼吓死了!”

    赵师爷苦着脸:“大人,福州府有点名号的法师,听说咱这衙门的事,给多少钱都不来啊!都说这儿的鬼太凶,道行深,惹不起!”

    马铎傻眼了:“那、那怎么办?总不能让我天天睡书房吧?”

    正在主仆二人相对发愁之际,门房来报:“大人,门外有个游方道士求见,说能解大人烦忧。”

    马铎眼睛一亮:“快请!快请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道士飘然而入。只见他身穿一袭青灰色道袍,面容俊朗,目光清澈,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显得颇为玩世不恭。背后斜背着一把连鞘长剑,剑格处镶嵌的几颗宝石隐隐生光。

    “贫道赵清真,云游途经宝地,见贵衙上空阴煞之气汇聚,恐有妖邪作祟,特来叨扰。”道士打了个稽首,声音清朗,自带一股令人心静的气场。

    马铎如同见了救命稻草,也顾不得官威了,差点扑上去抱住道士的大腿:“仙长!救命啊!有鬼!真有鬼!昨晚差点把我魂儿勾了去!”

    赵师爷却有些怀疑地看着这过于年轻俊朗的道士,低声道:“大人,小心江湖骗子……”

    赵清真也不生气,微微一笑,目光扫过马铎的脸,又看了看四周,淡淡道:“大人印堂发黑,阴气缠身,昨夜子时想必受了极大惊吓。那鬼物非寻常游魂,乃积年怨煞所化,形似女体,善幻听幻视,尤喜侵扰心神不宁之人。昨夜是否先闻哭声,后遭重击?且大人怀中应有辟邪之物,替大人挡了一劫。”

    马铎听得目瞪口呆,连连点头:“对对对!全对!仙长你真是活神仙啊!”他赶紧掏出那块御赐玉牌,“就是这个!皇上赐的!”

    赵清真看了一眼玉牌,点点头:“原来有一丝龙气护佑,难怪能挡一下。不过此物治标不治本,那怨煞既已盯上大人,必不会善罢甘休。”

    马铎腿都软了:“仙长!那怎么办?您可得救救我!”

    赵清真掐指算了算,眉头微挑:“有趣。大人命中似有奇遇,官星虽有小挫,却暗藏‘代天巡狩’之机。不过眼下嘛……嗯,今夜贫道便留在衙中,会一会那作祟的怨煞。”

    是夜,月明星稀……好吧,其实又是月黑风高。

    学使署后院戒备森严,马铎躲在重重护卫中间,紧张得手心冒汗。赵清真却悠然自得地坐在院中石凳上,煮着一壶清茶,归尘剑随意靠在石桌边。

    “仙长……您、您不准备点符咒法器?黑狗血公鸡血什么的?”马铎忍不住问。

    赵清真啜了口茶,笑道:“大人,《道德经》有云:‘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降妖除魔,在心不在物。执着于形式,反而落了下乘。”

    马铎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位仙长说话比翰林院的学士还难懂。

    子时将至,阴风骤起,吹得灯笼忽明忽灭。

    那熟悉的、呜呜咽咽的女子哭声,再次幽幽响起,由远及近。

    护卫们顿时骚动起来,个个脸色发白,紧握手中棍棒。

    马铎更是吓得缩成一团,牙齿打颤:“来、来了!”

    赵清真却放下茶杯,叹了口气:“唉,又是这套。哭了几十年,也不嫌累得慌。”

    哭声一滞,似乎被这话噎了一下。随即变得尖锐起来,充满了愤怒!

    阴风大作,吹得人睁不开眼!一道白影凭空出现在院中,披头散发,面目模糊,周身黑气缭绕!

    “狗~官~纳~命~来~!”白影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直扑马铎!

    护卫们发一声喊,四散逃窜,哪还顾得上保护大人。

    马铎吓得闭眼尖叫:“仙长救命!”

    赵清真不慌不忙,拿起桌边的归尘剑,连鞘都没拔,随手一挥。

    “啪!”一声轻响,仿佛赶苍蝇一般,那扑来的白影竟被一股无形之力抽得倒飞出去,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尖叫。

    “好好说话不会吗?非要张牙舞爪。”赵清真摇摇头,对着那白影道,“我说,你是前朝被冤杀在此的宫人吧?冤有头债有主,害你的人早死光了,你盯着后朝的官员撒气,算怎么回事?还讲不讲点鬼德了?”

    那白影在空中稳住身形,黑气翻滚,似乎气得不轻:“你~是~何~人~?敢~管~老~娘~的~闲~事~!这~衙~门~里~的~官~没~一~个~好~东~西~!”

    “贫道赵清真,路见不平,专管闲事。”赵清真笑道,“再说了,你怎么知道没好东西?你看这位马大人,虽然胆子小了点,名字衰了点,运气背了点,但好歹是个老实读书人,还没开始贪呢你就喊打喊杀,也太心急了点吧?”

    马铎在一旁听得哭笑不得,仙长您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白影厉声道:“哼!天~下~乌~鸦~一~般~黑~!做~了~这~衙~门~的~官~,早~晚~也~是~个~贪~官~污~吏~!”

    “你看你,这就是偏见了不是?”赵清真一本正经地开始说教,“《孟子》曰:‘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官啊!总得给人个改过自新……哦不,是表现的机会嘛!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让马大人给你在此立个牌位,超度一番,助你往生。你也别闹了,大家和和气气,岂不是好?”

    那白影似乎愣了一下,估计几十年没见过这么跟她讲道理还讨价还价的道士。她周身黑气波动,沉默了片刻,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暴戾:“超~度~?哼!老~娘~在~这~待~惯~了~!才~不~稀~罕~!除~非~……”

    “除非什么?”赵清真挑眉。

    “除~非~他~敢~去~后~院~枯~井~边~上~那~棵~老~槐~树~下~,把~老~娘~当~年~被~抢~走~的~一~支~金~簪~挖~出~来~!”白影尖声道,“那~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念~想~!被~那~杀~千~刀~的~太~监~抢~去~埋~在~那~里~!挖~不~出~来~,谁~也~别~想~安~生~!”

    马铎一听,差点晕过去。那棵老槐树他知道,正在后院最阴森的角落,据说就是前朝太监埋人的地方!晚上根本没人敢去!

    赵清真却笑了:“早说嘛!不就是挖个簪子?多大点事。马大人,听见没?表现你诚意的时候到了!”

    马铎:“……仙长,我、我现在辞官还来得及吗?”

    最终,在赵清真“鼓励”的眼神和女鬼虎视眈眈的注视下,马大人带着几个胆战心惊的家丁,打着灯笼,哆哆嗦嗦地来到老槐树下。果然挖出了一支锈迹斑斑的金簪。

    说也奇怪,金簪出土的瞬间,那女鬼身上的戾气似乎消散了大半,身影也变得清晰了些,依稀能看出是个清秀女子的模样。她望着金簪,默默垂泪,不再吓人。

    赵清真履行承诺,为她念经超度。一道白光闪过,女鬼的身影渐渐变淡,最终消失不见。院中的阴冷之气也随之散去。

    马铎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虚脱,仿佛打了一场大仗。

    赵清真将金簪递给他:“找个工匠清洗修复,供在衙内僻静处,四时祭奠,保你无事。”

    马铎千恩万谢,紧紧攥着金簪,如同攥着救命符。

    “仙长真乃神人也!不知仙长欲往何处?若无事,不如在敝衙多住几日,让下官好好招待……”马铎现在是真心想把这位活神仙供起来。

    赵清真抬头望了望东南方向,眉头微蹙:“贫道尚有要事,需往乌龙江方向一行。此地妖氛虽暂平,然东南水煞之气涌动,恐有更大祸端将生。”

    说罢,不等马铎再挽留,青衫一拂,飘然而去,转眼便消失在夜色中。

    马铎望着仙长远去的方向,又看看手里的金簪,喃喃自语:“乌龙江?水煞?这福州府……怎么比话本还热闹?”

    他决定明天就去打听打听,乌龙江那边又出什么幺蛾子了。顺便……赶紧找工匠把这簪子弄好看点!这可是能保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