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暴露

类别:武侠仙侠 作者:花天酒地丶字数:2824更新时间:25/08/22 11:59:09
    客栈的窗户正对着一条深不见底的窄巷。

    巷子里终日不见天光,阴冷潮湿,墙角生着青苔,空气里总飘着陈年烂菜叶子发了酵的酸腐气。

    死巷,死气。

    赵九觉得自己也快死了。

    他已经在这扇窗前坐了两天。

    两天,有多久?

    久到足够让一个人的耐心,被这死巷里的死气,一寸寸地磨成粉末。

    第一天,他还记得沈寄欢的话。

    “杀人,不是只靠刀。”她说,“有时候,耳朵比刀快,眼睛比刀更利。”

    于是他听。

    听车轮碾过青石板时,那一声不耐烦的呻吟。

    听邻家妇人咒骂孩子时,那比刀子还要尖的嗓音。

    听巷子尽头那只老猫,在午后偶尔泄露出的一声,仿佛连骨头都酥了的懒叫。

    这些声音,鲜活,生动,却也无用。

    无用的声音,只会让等待的人心里生出更多无用的焦躁。

    第二天,焦躁就变成了墙角那片青苔,无声无息,却又蛮横地,爬满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想不通。

    那个叫王有德的郎中,简直比庙里敲钟的和尚还要准时。

    卯时开门,酉时关门,分秒不差。

    他不看诊的时候,就在后院里摆弄那些药草,宝贝得像是自己的亲儿子。

    他甚至没有踏出过东街的街口,更别提什么赌坊。

    这个人,干净得就像一张白纸。

    杏娃儿在哪儿呢?

    沈寄欢却像是窗外那尊石狮子,无知无觉,无悲无喜。

    她每天只出去一趟。

    回来的时候,手里总会多点什么。

    一碗滚烫的汤。

    几个烙得焦黄的炊饼。

    或是一小壶温得恰到好处的黄酒。

    吃食放在桌上,她便坐到另一边,从怀里摸出那个油纸包着的小本子,借着窗外漏进来的那点可怜天光,一笔一画地写着。

    她写字的样子很专注,像个穷秀才在默写明天要考的文章。

    她从不问,也从不催。

    仿佛这场死水般的等待,本就是杀人前,一道必不可少的下酒菜。

    第三天。

    药铺来了一队车马,卸下了成箱的药材。王有德从早忙到晚,直到深夜,后院的灯火才熄灭。

    夜。

    夜色像一块又厚又重的黑绒布,蛮不讲理地盖住了整个南山县城。

    没有星,没有月。

    巷子里最后一点活人的声息,也终于被这块黑布彻底捂死了。

    赵九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却没有见到那间已经熄灭灯火的房子有什么变化。

    他觉得沈寄欢或许是看走了眼。

    王有德也许真的只是个郎中。

    他虎口上的那点薄茧,或许是年轻时握多了笔,又或许是侍弄药草磨出来的。

    至于赌,人总是会变的,也许他早就戒了呢?

    人是会变的。

    吱呀——

    一声轻响。

    赵九的眼睛,在那一瞬间霍然睁开。

    他看见了。

    济生堂那扇紧闭的后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

    一道黑色的影子,像一缕没有分量的烟从那道门缝里轻飘飘地钻了出来。

    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脸。宽大的黑袍裹住了身形,也裹住了一切可能暴露身份的细节。

    他贴着墙根,动作迅捷而无声,像一只习惯了在夜里讨生活的狸猫,几个闪身便融入了更深沉的黑暗里,再也瞧不见踪影。

    是王有德。

    “别急。”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寄欢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手里那个记账的小本子,正端着一杯尚有余温的茶水慢悠悠地品着。

    她脸上没有半分意外,平静得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幕。

    “跟上去。”

    她伸出一根纤白如玉的手指,在空中点了点。

    “城西,烂瓦房,李瘸子的赌档。”

    “那是这南山县城里,唯一一处,还能玩得上几把推牌九的地方。”

    赵九深吸了口气:“你……”

    “一个杀手,要杀一个人,难道不该把他爱吃什么、爱喝什么、爱睡什么样的女人,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么?”

    沈寄欢打断了他,声音里那点慵懒忽然不见了:“你以为我这几日出门,真的只是为了买那几张炊饼?”

    她走到窗边,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望着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像是在看一盘早已布好的棋局。

    “走吧。”

    她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调子。

    “该收官了。”

    ……

    城西的烂瓦房,比“烂”这个字本身,还要更烂。

    这里早已是片废墟,断壁残垣间长满了比人还高的野草。

    空气里,霉味混着尿臊味。

    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瞧不见半分。

    黑暗中,只有一间屋子还亮着灯。

    那灯光从门窗的破洞里透出来,昏黄,微弱,像一头濒死野兽圆睁的独眼。

    “开!开!开!”

    “妈的!又是小!”

    “操你祖宗,出老千!”

    赵九和沈寄欢,就隐在不远处一堵塌了半截的土墙后头。

    风里,除了尿骚味,还送来了汗臭、劣酒,以及一种独属于赌徒的,近乎癫狂的燥热气息。

    他看见王有德那道熟悉的黑影,像条泥鳅一样,熟门熟路地推开木门,滑了进去。

    沈寄欢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

    她盯着那扇门,像一头潜伏在草丛里的豹子,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透着一种致命的耐心。

    “赌徒在赌桌上时,心是悬着的,眼是尖的,耳朵是竖着的。”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教他:“这个时候动手,只会把他惊成一只兔子。”

    “可等他从里面出来,就不一样了。”

    她顿了顿:“赢光了钱,他的心就满了,满了,就容易溢出来;输光了钱,他的心就空了,空了,就只剩下绝望。无论是满,还是空,都是他最脆弱的时候。”

    赵九不懂这些道理。

    但他会牢牢记住。

    他的肌肉紧绷着。

    似乎杏娃儿已在不远处。

    时间,就像这废墟里的霉味,无声无息,却又无孔不入地流逝着。

    屋里的喧嚣,像一锅用人心熬煮的粥,咕嘟咕嘟,时而沸腾,时而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

    吱呀——

    那扇破门,又开了。

    王有德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头上的斗笠歪到了一边,露出了一张因输光了钱而涨成猪肝色的脸。

    他脚步虚浮,像是被抽干了骨髓,嘴里还在颠三倒四地咒骂着。

    “他妈的……就差一把……就一把……老子一定能翻本……”

    他骂着,一头扎进了旁边一条更黑、更深的巷子里,像是要找个地方,将今晚所有的晦气都吐出来。

    沈寄欢的目光,却忽然从那条黑巷上移开,落在了赵九的脸上。

    赵九也已站起身。

    他没有去看那条黑巷。

    他们两个人的目光,同时钉在了那间赌坊的破门上。

    “被发现了。”

    赵九双眼微微眯起,神色逐渐凝重:“刚才出去的那人,手不对。”

    他这几日隔着一条街,将王有德来来回回看了不下百遍。

    那张脸,那副身形,甚至连他走路时,右肩微微下沉的习惯,都早已刻进了他的脑子里。

    眼前这个男人,无论是从身形,还是从那张被泪水鼻涕糊满了的脸上,都与王有德一般无二。

    可唯独那双手。

    那双手在走出门口时,下意识地攥了一下拳。

    虎口处,有茧。

    那是常年握刀,才会磨出来的茧。

    绝不是一个郎中,或者一个赌徒该有的手。

    那不是王有德。

    王有德不会武。

    赵九的心,猛地一沉。

    杏娃儿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