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32章 兰因絮果,皆有来因
类别:
武侠仙侠
作者:
怀水沧澜字数:4206更新时间:25/09/20 10:07:29
一念至此,崔明皇心中却陡然生出一丝迟疑。
‘可不能这么退了。’
若放任这两人活着离开,待马瞻伤势稍愈,将今日之事捅了出去,即便有师伯祖在背后周旋,自己恐怕也要步周矩后尘,被褫夺“君子”头衔。
尤其这件事的性质远比周矩恶劣,私下残杀儒家同门,在儒家中绝对是重罪。
周矩尚有机会从“贤人”重回“君子”,甚至还有望成为“正人君子”。
但若坐实此等罪名,莫说前程,怕是连观湖书院都再无他立锥之地。
崔明皇心念电转,目光扫过挣扎欲起的马瞻,胸中涌起一阵憋闷与烦躁:
‘这少年突然现身,反而无法继续对马瞻出手,否则死无对证,哪怕是从文庙请来圣人施展光阴长河的神通回溯真相,证明是马瞻先对我出手,可也落不着好,针对齐静春文脉的事情也兜不住了,甚至还会连累到师伯祖那边的布局。’
‘但这泥瓶巷出身的少年同样杀不得,神仙台魏晋正在彩云峰闭关,一旦出关,宝瓶洲或许就要出一位史上最年轻的玉璞境剑仙,偏生我若杀了他唯一的师弟,以剑修的无矩性子,师伯祖也护不住我看,一位剑仙的杀意落下来,只怕是要在书院躲一辈子。’
不能杀,也不能退。
若真动起手来,以马瞻拼死反扑之势,再加上这个深浅不明的观海境剑修,以自己此刻状态,胜负犹未可知。
崔明皇广袖轻振,手持文气缭绕的狼毫笔,周身环绕着璀璨的文气长卷,俨然一副儒家君子风范。
然而心中早已波澜起伏,陷入两难之境。
另一边,林照静立如松,目光掠过对方周身流转的文气长卷,暗自思量:
‘修行时日太短,只顾冲击境界,连剑经都未曾细读几本……’
更棘手的是,一旦交手,还需分神护住身后重伤的马瞻。
此行本为保全马瞻性命,若坐视其身亡,一切便失去了意义。
崔明皇没有把握同时拿下突然出现的林照和重伤的马瞻,林照同样没有十足把握在应对崔明皇的同时护得马瞻周全。
林照知晓崔明皇必然受伤不轻,可也无法确定其人还有几成战力。
世间素有传言:天下修行者中,纯粹武夫比寻常练气士低上一等,而剑修却要高上一等。
可林照刚刚接触修行不久,即便破境神速,但境界不如、神通不如、法宝不如、经验不如。
唯一能称得上胜机的,便是眼前的敌人刚经过一场搏杀,状态并非全盛。
这等情形下,自己虽有后天剑体护身,体魄不俗,能护持性命,可也未必能保下马瞻。
林照抬眸瞧了崔明皇一眼,恰巧这位观湖小君也投来目光,两人对视片刻,心中同时闪过同一个念头:
‘不能被此人看透了虚实,否则危矣。’
就在这时,沙哑的咳嗽声响起,打破了林间的对峙。
马瞻挣扎着,艰难的撑起半边身子,扶着手边一棵焦黑的断树,站起身来。
他手中死死攥着的金色书籍上还燃烧着明亮的文火,火光跳动间,崔明皇的眼角也微微跳动,
老人浑浊的双目死死盯住崔明皇,声音沙哑:
“崔明皇,是你等包藏祸心,欲灭绝师兄文脉,断我文圣一脉传承,老夫是为护持师兄遗泽,护我文脉不绝,才不得已与你搏命。”
此话看似控诉,崔明皇却双眸一亮,非但没有恼怒,心中反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喜色。
他立即抓住话头,文气狼毫直指马瞻,声如洪钟:
“马瞻,休得颠倒黑白,污人清白!分明是你自己利欲熏心,觊觎山主之位,却又舍不得文圣一脉那点虚名,首鼠两端,患得患失。见我观湖书院愿予你前程,便背弃齐先生遗志,欲投我门下,待察觉事不可为,恐将来名声有损,又心生悔意,反咬一口,行此卑劣偷袭之举!”
“如此反复无常,欺世盗名之辈,也配谈护持文脉?简直是我儒家之耻!”
言辞犀利,句句诛心,似将一身学问都用在这时,骂得叫一个意气风发。
可崔明皇看似义愤填膺,内心却冷静如冰:
‘我不敢杀这二人,他们也无把握拿下我…是了,马瞻求活……’
‘文圣神像移出文庙,一脉倾颓,诸圣无人发声,文圣一脉在文庙早已尴尬无比……何况我等并非针对整个文圣一脉,只为齐静春一人而已!’
‘逼得马瞻承认私德有亏,逼得马瞻吞下恶果,与齐静春彻底切割,正如师伯祖最开始的目的,让马瞻失去继承齐静春文脉的可能。’
将今日之事从“残杀同门”的卑劣行径,扭转为背后文脉理念之争,对他崔明皇而言,压力骤减。
在他看来,骊珠洞天坠落之时,文庙无一人伸出援手,已能看出文庙圣贤的态度。
更何况如今齐静春已死,马瞻自认有亏,文庙的圣人难道还会为了文圣一脉的糊涂账,怪罪他不成?
这位作为宝瓶洲名头最大的两人君子之一的“观湖小君”,瞬间意识到事情的关键:
‘马瞻不能死,否则我百口难辨,可他也不能干净……最好是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逼他自己放弃齐静春的文脉。’
马瞻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崔明皇,嘴唇哆嗦着,却是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发出嗬嗬的喘息。
崔明皇见状,气势更盛,步步紧逼,声音朗朗:
“怎么?无言以对了?马瞻,你枉读圣贤书,却行此卑劣之事,如今更是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了吗?你还有何颜面自称文圣弟子,有何颜面面对齐先生在天之灵?!”
他句句诛心,看似在斥责马瞻,眼角的余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一旁沉默的林照。
林照自始至终只是抱着那柄墨色剑鞘,冷眼旁观着两人的争辩。
他面色平静,目光在慷慨陈词的崔明皇和气得说不出话的马瞻之间缓缓移动,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码。
在马瞻出声时,他就已经意识到老人的意图,没有阻拦,任由马瞻作为。
正如林照先前所说,他是来给马瞻选择的。
不能替马瞻选择。
而老人先前能为了李宝瓶等人与崔明皇决死,此时也做出了他的选择。
马瞻嘶哑低笑,笑声中尽是苍凉:“崔明皇,我知你心思,更知你背后那人的算计……呵呵,好一个师兄……”
“那我……便顺了你们的意。”
马瞻闭上了双眼,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唯有胸口还在微弱起伏。
他嘶哑着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无尽的疲惫与灰败:
“老夫私德有亏,无颜再以文圣门下自居,无颜以齐静春师弟自居,自此…与山崖书院…再无瓜葛,此生……永不踏足书院半步!”
崔明皇闻言,长叹一声,声音沉痛而肃穆:
“马瞻,你能幡然醒悟,承认己过,虽是大错已成,却也总算保全了最后一丝读书人的体面。望你日后谨守此言,洗心革面,莫要再玷污圣人教诲,辱没儒家门风。”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坐实了马瞻的“罪名”,又彰显了自己的“大度”与“惋惜”。
仿佛一切皆在情理之中,尘埃落定。
说罢,他不再看地上气息奄奄、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的马瞻,转而将目光投向始终沉默的林照,语气缓和了些许:
“林小友,今日之事,乃我儒家不幸,亦是马先生自取其祸。还望小友念及儒家清誉,勿要将此间细节外传,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非议,徒增纷扰。”
林照抱着剑鞘,面色依旧平静如水。
他迎上崔明皇的目光,既未点头应承,也未出言反驳,只是淡淡地回望过去,眼神深邃。
这种沉默,在崔明皇看来,已是默认。
他微微颔首,姿态重新恢复了那份观湖君子的雍容气度,仿佛方才的疾言厉色与生死搏杀从未发生过。
“此间事了,崔某告辞。林小友,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他周身浩然之气涌动,清濛濛的文光缭绕,身形化作一道流光,冲天而起。
随着那道身影消逝在视野中,林间,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唯有风吹过焦土与断枝的呜咽声,以及马瞻那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带着血沫的呼吸声。
林照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
旷野的风吹动他的青衫下摆,猎猎作响。
他轻轻拍了拍怀中的剑鞘,飞剑【衔烛】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倏然收回,悄无声息地没入鞘中。
那柄一直悬停于空、剑尖遥指崔明皇眉心的晦暗飞剑【飞光】,亦化流光,隐入心湖。
林中那令人心悸的锋锐剑意,随之消散。
林照缓缓转身,走向瘫软在焦黑树根下的马瞻。
老人双目紧闭,面色灰败如枯槁,胸口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口鼻间仍有血沫不断渗出,染红了花白的胡须与胸前衣襟。
那本曾燃烧着炽烈文火的金色书卷,此刻黯淡无光,如同凡物般掉落在他手边。
林照蹲下身,指尖再次轻触马瞻手腕,一缕精纯平和的灵力缓缓渡入,仔细探查其体内状况。
可他身上并无丹药一类疗伤之物,修行时日甚短,连剑经都没能看几本,也不通什么疗伤道法。
一时之间竟是束手无策。
忽然,他耳廓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并非风声,也非虫鸣。
是一种极其轻微、却与周遭自然韵律格格不入的窸窣声,来自侧后方的密林深处。
林照动作未有丝毫停顿,仿佛浑然未觉。
然而,他那远超常人的神识,已如无形的水波般悄然蔓延开来,向着声响传来的方向扫去。
神识过处,林木、灌丛、岩石……一切景象皆倒映于心湖之中,清晰无比。
下一刻,他的神识捕捉到了一抹身影。
……
大骊京城,深巷。
一座清幽宅邸内,轩窗半开,微风拂过廊下悬着的铜铃,发出细微清音。
院中古树参天,枝叶掩映间漏下细碎天光,洒在一位青衫佩玉、气质雍容的年迈儒士身上。
他正独坐于一方青石棋枰前,指尖拈着一枚温润黑子,久久未落。
棋局纵横十九道,黑白交错,气象森罗。
忽然,他拈子的手指微微一顿,偏过头,似聆听着传来的某种无形讯息。
其深邃眸光轻轻波动,嘴角随之隐现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淡若清风.
“嗒。”
那枚黑子终于落下,敲在玉质棋枰上,发出一声清脆微响,打破了庭院的寂静。
他缓缓收回手,目光仍停留在棋盘之上,片刻后,才听他缓声开口,声音平和淡然: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兰因絮果,皆有来因。”
自以为予人选择,保全其性命,却迫使其亲手斩断此生最为珍视的文圣门徒身份,断绝了与山崖书院的一切因缘。
然则于马瞻而言,究竟何种结局更为可贵?
是身死道消,魂魄受制于人,不得自由,却保住了文圣门庭的那份清名与心中最后的执念?
还是苟全性命,以“人”之躯行于世间,却自此被文圣一脉除名,永世不得踏入那座曾令他魂牵梦萦、乃至不惜背弃师兄也要谋取的山崖书院?
老人摇头,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轻笑,似是自嘲。
他并未继续落子,而是缓缓起身,拂了拂青衫上并不存在的微尘。
目光掠过那方纵横十九道的棋枰,其上黑白交错,气象万千,足以令世间绝大多数弈者沉醉其中,穷尽一生心血亦难窥其全貌。
然而对他而言,这方寸之间的经纬,终究是太小了。
格局已定,气数将尽,再落子,也不过是在既定窠臼内添些无关痛痒的余韵,徒增匠气,失却了那份挥斥方遒、执子天地间的磅礴意趣。
“局促了。”他轻声自语,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疏离与淡漠。
不如暂且搁下。
待换一张更大、更开阔的棋盘,再落子时,方能真正舒展心意,执子苍茫,布局山河,那才叫一个……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