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琴弦上的代沟
类别:
都市言情
作者:
武侯清烟字数:2173更新时间:25/07/23 08:14:46
“朝鲁阿巴嘎!阿妈新酿的马奶酒,特意给您留着呢!”巴图用带着牧区腔调的汉语喊道,声调像马蹄踏过草坡般起伏。
他故意把尾音拖长,像套马杆在空中划出的弧线。
朝鲁老人没应声,浑浊却锐利的目光越过巴图肩膀,直接钉在祁明远身上。
当两人走到三步之内时,朝鲁老人突然从喉间挤出一声:“汉人?”
这简短的两个字像被风干的牛皮鞭抽在空气中,带着粗粝的质感。
巴图立刻上前半步,手指无意识地绕着腰间银壶的链子打转:“是哩!是林大夫和黄专家的贵客!专程来朝圣您老人家的琴艺,在外面就听说您的琴声能让母骆驼都停下产奶哩!”
他刻意加重了“林大夫黄专家”这几个字的音量,仿佛这是最管用的通行证。
朝鲁老人枯枝般的手指轻轻抚过马头琴弦,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后生,你当真稀罕我这老调调?”
琴箱在他膝头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共鸣。
他皱起鼻子,像闻到腐肉般扭曲了面孔,“你们城里娃娃,不都爱听那些……那些……电喇叭里鬼哭狼嚎的动静么?”
一听到朝鲁老人说这个,祁明远喉结微动,脑海里也是想起巴图方才的提醒。
随后,他刻意放慢语速,让每个字都像马奶酒般温润:“马头琴的音色啊,就像草原的晚风抚过心尖子。城里那些电子音,哪有这般能熨帖灵魂的力道?”
这话倒不全是奉承,他想起深夜刷手机时,偶然划到的那段马头琴视频。
低沉的琴声像是有生命一般,从手机扬声器里溢出的瞬间,竟让他这个从未踏足草原的南方人,莫名看见了月光下起伏的草浪。
那种奇异的代入感,连最顶级的降噪耳机都带不来。
祁明远说完,朝鲁老人枯瘦的手指突然在琴弦上重重一压,马头琴发出低沉的嗡鸣,像远处滚过的闷雷。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如风箱般鼓起,喉头颤动间,一声苍劲的长调破空而出:
“啊——嘿——”
这声音根本不像是从七十多岁的躯体里发出的,倒像是从大地的裂缝中迸发出来。
琴弓在羊肠弦上摩擦出沙哑的震颤,祁明远仿佛看见音浪在空气中具象化。
那是成群奔驰的野马踏起的尘土,是暴风雪中艰难前行的勒勒车,是老牧人蹲在敖包前点燃的柏枝青烟。
琴声突然转为急促,老人的靴跟开始随着节奏叩击地面。
远处挂在蒙古包顶的铜铃无风自动,和着琴声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祁明远发现自己的呼吸不知何时已与琴声同步,每一次吸气都恰好卡在琴弓回撤的瞬间。
这一刻,祁明远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琴声中漂浮。
他忽然想起文学课上读过的那句话:“要写草原,不能只写草浪与蓝天,要写你要写草原,就不能只写草原,要写孤独的蒙古包、低沉的马头琴和悠远的长调……”
琴声渐歇,他的眼帘缓缓垂下,整个人仿佛与草原的呼吸融为一体。
天地交界处,一座孤零零的蒙古包像被遗忘的棋子,蹲踞在苍茫暮色中。
西风掠过,将袅袅炊烟撕扯成缕缕残絮。
老牧人布满沟壑的手指抚过斑驳的马头琴,松香粉末如时光碎屑般簌簌飘落。
那琴箱上的每一道划痕,都刻着草原的风霜。
悠长的调子里,沙哑的颤音时隐时现,恍若迁徙途中落单的老羊,在暮色中一声声呼唤着远去的同伴......
突然,朝鲁老人的琴弓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祁明远浑身一震,蓦地睁眼,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掌正无意识地叩击着膝盖。
那节奏竟与几十公里外赛里木湖的浪涛严丝合缝,仿佛整片草原的心跳都在这瞬间与他共鸣。
一曲过后,朝鲁老人也停了下来,他望着眼前投入的祁明远,脸上露出了满足。
琴声停下后,朝鲁老人放下马头琴,冲祁明远点点头,露出满意的笑容。
但很快,他的表情又黯淡下来。
老人深深叹了口气,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琴弦,声音低沉而苍凉:“唉……要是苏和那孩子能像你这样懂得欣赏就好了。”
祁明远没有接话,转头看向巴图。巴图微微摇头,递给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巴图早些时候曾提起,朝鲁老人的孙子苏和确实深得马头琴真传,只是那小子总爱搞些新花样,硬是把祖传的琴艺和时兴的说唱搅和到一块儿。
祁明远不禁想起在音乐节上听过的那支蒙古族乐队。
马头琴苍凉的弦音在电子节奏里起伏,说唱词句像脱缰的野马般奔腾而出,那种传统与现代碰撞出的野性力量,确实让人听得血脉偾张。
他自己就曾在台下跟着节奏跺脚,被那种粗粝的生命力深深打动。
祁明远注视着老人布满裂痕的手指轻轻抚过琴弦,那小心翼翼的动作像是在触碰初生的羔羊。
他突然意识到,在朝鲁老人心中,这样的“创新”无异于在经幡上涂鸦,不是进步,而是一种令人心痛的亵渎。
老人粗糙的拇指无意识地拨动琴弦,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苏和那孩子总说什么……这叫‘新潮流’……
他学着年轻人满不在乎的语气,可话音未落,嘴角便不受控制地垮了下来。
“可草原的规矩啊,”老人突然用力扯动琴弦,发出铮然声响,他的手在空中划出一道紧绷的弧线,“就像套马杆的皮绷得太紧会断,放得太松……就套不住烈马了。”
“又是规矩……”祁明远影后,在在心里默念。
自从踏入这片草原,这个词就像马蝇般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放牧要按规矩,祭敖包要按规矩,连喝酒唱歌都有一套祖辈传下来的章程。
这里的规矩不像城市里那些可以随意修改的条文,而是像草原上盘根错节的芨芨草,深深扎根在每一寸土地里。
他盯着老人青筋凸起的手背,忽然觉得那把马头琴上仿佛缠满了看不见的绳索。
这些所谓的“传统”,在年轻人耳中会不会只是陈腐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