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走啊!带你们回家;要凯旋而归,而不是回去当亡国奴
类别:
都市言情
作者:
馒头豆沙包字数:6041更新时间:25/07/25 03:56:16
张鸣野的脸在月光下像块龟裂的冻土,每道皱纹里都嵌着挣扎。他的左眼不受控制地抽搐着,那道从眉骨延伸到嘴角的伤疤此刻充血泛紫,像条盘踞在脸上的蜈蚣突然活了过来。喉结上下滚动三次,却只咽下一口混着硝烟的血沫子。
他攥着三八大盖的右手青筋暴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左手则揪着破碎的衣领——那是被柳川平助卫兵的刺刀挑开的裂口,露出的棉花早已被血浸透成黑褐色。
老兵突然抬手抹了把脸,掌心的老茧刮得颧骨生疼。
这个离家六年,在刚刚的战斗中,受了无数小伤的汉子,此刻眼眶红得吓人。
他下眼睑剧烈颤抖着,睫毛上挂着不知是汗是泪的水珠,在寒风中凝成细小的冰晶。
他不自觉的呢喃着……
“报仇,报仇……”
“我的家在东北乌拉苏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乌拉苏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奉天事变,奉天事变……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
他的手掌不自觉的摩挲着自己的耳朵,那里有一道陈年旧伤……不知道是不是六年前,奉天事变时,留下的。
张鸣野此时,幽幽的吐出一口浊气。
他抬头看着林彦。
“那您呢?长官……”
张鸣野的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毛边。他布满冻疮的嘴唇开合几次,最终却只挤出半句破碎的疑问。
林彦没有立刻回答。
那个东北汉子,猛地向前迈出一步,左手突然抓住林彦的手腕,可他触到林彦手腕的瞬间,这个身高近六尺的关东大汉突然佝偻了背,像是被人当胸捣了一拳。
他发现,他粗糙的指腹下,黏腻的鲜血正顺着青年军官的袖管不断渗出,在两人接触的皮肤间拉出一道暗红的细线。
老兵的手突然抖了起来。
他这才发现林彦的整条手臂的军装,都被鲜血染透……
他来不及询问,面色铁青的用刺刀挑开林彦的左侧肩膀的军装,布料撕裂的声响中,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着腐肉的恶臭扑面而来。
月光下,林彦的肩胛骨处一片糜烂——那不是简单的枪伤,而是反复撕裂、愈合、再撕裂的狰狞伤口。皮肉翻卷,边缘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像是被野兽撕咬过无数次。
最深的弹孔处,隐约可见森白的骨茬。
脓血正从伤口深处汩汩涌出,顺着脊背的凹陷流下,在军装内衬上凝结成黑红色的硬痂。张鸣野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伤口边缘,立刻沾上一层黏稠的血浆,里面还混着细碎的、已经发黄的腐肉碎屑。
“这……”
老兵的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他见过无数伤兵,可从未见过这样的伤口——那不是一次贯穿伤,而是同一处地方被子弹或者弹片,反复击中、撕裂、再治疗的痕迹。弹孔周围的皮肤呈现出诡异的层叠状,像是被粗暴缝合后又强行撕开,再缝合,再撕开......新萌生的肉芽和旧伤疤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片凹凸不平的、如同树皮般粗糙的疤痕……
最触目惊心的是锁骨下方的一处溃烂,那里的皮肉已经完全坏死,露出底下发黑的肩胛骨。骨面上甚至有几道清晰的刮痕,应该是卡进骨头的弹片,留下的。
张鸣野知道,这绝不是一场战斗能留下的伤,而是无数次战斗叠加的痕迹。这个年轻人,他的肩胛骨已经被打烂了,可他却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继续战斗,直到骨头碎裂、肌肉溃烂、伤口再也无法愈合......
“长官……”
老兵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林彦猛地甩开他的手,整张脸在月光下扭曲成狰狞的傩面。他右眼眼角崩裂的血线一直延伸到下颌,在脖颈处汇入衣领的血污。太阳穴上暴起的血管突突跳动!
“你他娘聋了吗?”
他突然暴喝,声带撕裂的吼声惊起远处枯树上的寒鸦!
“看看你身后!”
他染血的食指戳向尸横遍野的战场。一具具冻僵的尸体保持着厮杀的姿态,有个少年兵至死咬着鬼子的喉管,两人凝固成诡异的拥抱造型。
“这些弟兄们用命换来的机会,你要婆婆妈妈的,都浪费掉吗?”
林彦突然揪住张鸣野的领口,凑近时能闻到他牙缝里渗出的血腥气!
“柳川这老狗活着比死人有价值——先不提,有他在,我们就能守住金陵军工厂,就算没有金陵军工厂,一个柳川平助,换多少战俘?能套多少情报?你他妈是老兵了,还用我教吗?”
张鸣野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看见林彦的眼底烧着两团幽蓝的火,那火光里映着他的老家……映着奉天城沦陷时的万家灯火,映着茶啊冲惨案时被汽油烧焦的妇孺,映着乌拉苏江上飘满的浮尸。老兵突然抬手重重抹了把脸,皮革般粗糙的掌心在颧骨上擦出刺啦声响,像是要抹去某些更深的疼痛。
而就在这时,林彦又是一声暴喝。
“走啊!”
“再不走老子毙了你。”
他先是推了张鸣野一把,又抬脚踹在张鸣野腿弯。老兵踉跄着单膝跪地,膝盖砸进冻土时溅起带着冰碴的血泥。
他抬头看见林彦举起步枪,他举枪的手在微微颤抖——那支毛瑟步枪的枪托早已砸得开裂,木刺深深扎进持枪者的虎口。
张鸣野幽幽的吐出一口浊气。
“长官,你的枪里,早就没有子弹了。”
林彦一时错愕。
“这他娘的是有没有子弹的事吗?你他娘的……”
可就在这时,张鸣野,突然暴起,他动作快得不像个瘸腿的老兵。他一个箭步窜到柳川平助跟前,蒲扇般的左手掐住对方后颈,右手直接插进鬼子将官被血浸透的制服前襟。呢子布料撕裂的声响中,一把藏在内衬的南部十四式手枪哐当落地,枪管上还沾着柳川平助的体温。
“狗日的!你他娘的还想阴人?”
老兵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缺了门牙的豁口灌进冷风,把每个字都吹得嘶嘶作响。
他突然发力,像拖死狗般拽着柳川平助的领子,大步流星的往前迈了三步,鬼子将官的金丝眼镜甩飞出去,镜片在月光下划出两道凄凉的弧光。
“弟兄们!”
张鸣野的吼声震得附近树梢的积雪簌簌落下。
他一只手拽着柳川平助,另一只手,抡起三八大盖朝天放了一枪,枪口焰照亮了他半边狰狞的脸——那脸上每道伤疤都在跳动,从额角延伸到脖子的刀疤尤其鲜红,像条吸饱了血的蚂蟥。
“带上受伤的弟兄!”
“咱们……回家!!!”
他拖着瘸腿,走到一处弹坑边缘,完好的右腿踏着半截鬼子钢盔!
“活着的都搭把手,带回去!死了的……死了的就留在这里吧!只要金陵还没有丢,他们就还是战死在大夏的国土上,没有死在异国他乡!"
溃兵们像冬眠醒来的熊般缓缓蠕动。
有个川军汉子最先响应,他拖着露出脚趾的草鞋往前蹭了两步,缺了半片的耳朵还在渗血。
“龟儿子……”
他嘟囔着去拽战场上,哀嚎得呻吟的战友,动作却轻柔得像在抱婴孩。
这个细微的举动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沉默的人群突然活了过来。
但更多的人仍在犹豫。那个满脸弹片伤的中央军瘦高个杵在原地,汉阳造的枪管抵着冻土。
他溃烂的嘴角动了动!
“长官……您呢?您咋办?还有我们团座呢?”
这句话像柄钝刀割开凝重的空气,几十双血丝密布的眼睛齐刷刷刺向林彦。
原本半低着头的林彦,深吸一口气。
“你们团座已经牺牲了。”
“他没办法,带你们回家了。”
“但是……”
“你们可以自己回家。”
“只要战争结束,那群该死的侵略者们被赶跑,你们都可以回家!你们一定可以回家。”
一个瘦小的,穿着湘西军军装的士兵,手里的枪,突然掉在了地上,他的双膝一软,好像就要摔倒在地。
“团座……”
“团座没了……我们还能回家吗?长官,你能带我们回家吗?”
林彦一时语塞。
他想说些什么,可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知道怎么敌人,却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些溃兵。
他忽然觉得老坛要是还在的话,就好了……
可就在这时,张鸣野提着柳川平助,面目狰狞。
“诸位同袍!”
“诸位弟兄……”
“我是东北军,原东北军,一一二师,二一四团,六营三连的机枪手,在淞沪会战开始前,被提拔为连长,淞沪会战,结束前,我已经被临时提拔为营长了!”
“为啥提拔的这么快,从淞沪战场上退下来的战友们都知道——自然是因为原本的营长和副营都被打光了。”
“从淞沪,退守到金陵的路上,我们营又被安排负责断后……几次硬仗下来,整个营只剩下十几个老兵……当时我看着身后仅剩的十来个弟兄,就想着,要不大家伙逃命去算了。反正该打的仗我们都打了,该完成的任务我们都完成了……没什么人有资格指责我们。”
“那些骂我们东北军是逃兵的,打下来的硬仗,有我们一半儿多吗?骂我们?他们算个屁?”
“可我转念又一想,不对劲儿啊!就算我打下来的硬仗再多,但凡有一次当了逃兵,那不还是逃兵……所以我带着仅剩的那十几个弟兄,又追上了部队,来到了金陵……”
“嘿……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决定是对是错,是不是错过了最后一次回老家的机会。”
“但是仔细想想,我是不会后悔的,就算能跋山涉水的回到老家,有个球用啊!东北三千里沃土,在鬼子手里,回去了,还不是当亡国奴。”
“老子就算回家,也是带着枪炮,打回去的。老子要堂堂正正的打回老家去……而不是像败家之犬一般的摸回去……”
“你们呢?你们打算怎么回到老家去,是把鬼子赶跑了,挺直了腰杆回去,还是像臭老鼠一样,摸回去,被鬼子骑在头上撒尿也忍气吞声,看着娘亲,妻子被侮辱,也默不作声……回老家去当个苟活的亡国奴!!!”
月光下,阵地上,静静悄悄,没人说话。
张鸣野拖拽着柳川平助,又往前走了几步。
“祖国的大好河山,我去过不少地方,燕北的爆肚、涮肉、皇城根,金陵的干丝烧麦,还有销金的秦淮风月,淞沪的润饼、蚵仔煎,看得我直瞪眼的花花世界,塘沽口的麻花狗不理,旅顺口的咸鱼饼子和炮台……还有我老家东北的地三鲜、酸菜白肉炖粉条……没了,都没了……老家沦陷后,我随部队辗转,亲眼看到半个大夏都没了……我开始着急,发痛,我看到好多地方的大夏人,都死光了……我越发的着急……我害怕有朝一日,这大好的山河,都落入敌人手中。”
“大好河山,好些地方我也没去过:铁骊、扶余、呼伦池、贝尔池、海拉尔和白头山,大兴安、小兴安、安东、老哈河、万全、滦河、白河、桑乾河、燕北、塘沽口,济苑、绥归、镇头、历城、道口、阳曲、开封、郾城……我瞎着急……可我总是无能为力……我刚刚说的那些地方,仨俩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场大败和天文数字的人命……长台关、正阳关、颖水、汝水、洪泽、淞沪,巫溪、姑苏……还有我们现在身处的金陵城……”
“我们打了多少场败仗,我们自己都数不清了……我们都是当兵的,我们行将就木的苟活,不吃饭活七八天,不喝水活五六天,不睡觉三四天,不喘气一天都活不了,琐事养我们也要我们的命,可碰见家国沦丧这样的大事,我们倒也安然无恙的活了六七年……”
“团座总说,想让事情有他该有的样子!”
“你们也同意他说的。”
“可你们知道,什么他妈的是事情该有的样子吗?”
张鸣野抬手,指着身边那些惨不忍睹,早已不成人形的尸体……尸体有邪倭台军人的也有大夏军人的……
“这他娘的是事情该有的样子吗?现在的金陵城,是事情该有的样子吗?”
“事情该有的样子,应该他妈的是,鬼子被我们赶跑了,我们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满是鲜花和彩旗的大街上,光荣的回到家乡!!!”
“而想光荣的回到家乡,就他妈的,必须他妈的,打赢这场仗!”
林彦此时蹒跚着走到张鸣野身边。
他突然笑了。他染血的牙齿在月光下白得瘆人,右脸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让这个笑容扭曲成某种可怖的鬼面。
“张鸣野说的很明白了。”
“我认同他说的。”
“现在,我以金陵卫戍司令部,作战参谋的身份,发布调令,立即调任,张鸣野,接替李海柱的位置,调任为一一二师,二一四团三营七连,连长,负责守卫金陵军工厂!张鸣野,为金陵军工厂的最高指挥官!”
“等你们修好金陵军工厂的废弃电台,很快就会接到任命!”
张鸣野错愕的看着林彦。
他有些不敢置信。
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隶属于金陵卫戍司令部!
他还想说些什么。
可林彦一把抱住了张鸣野,他在张鸣野的耳边低声呢喃。
“老张,放心吧!一百年后,东北还是大夏的东北,你们一定可以打回老家去……”
张鸣野一时错愕,可等他反应过来,却发现,林彦已经松开了他,往后褪去,他的手里攥着一提,从自己腰间,拽下来一支,绑好的集束手榴弹。
那些缠着电工胶布的铸铁管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条盘踞在胸前的蜈蚣。
林彦提着那支集束手榴弹又往后退了几步,和张鸣野拉开距离。
溃兵们集体倒抽冷气的声音如同北风掠过枯枝——他们太熟悉这种自爆装备了,过去三个月里,太多的战友,就是靠着这个和鬼子同归于尽的。
林彦提着那支集束手榴弹,声音嘶哑。
“跑!”
“不跑的话,老子现在就拉弦!”
“不想活命的话,那现在就别活了。”
“三分钟!”
“三分钟内,老子要看见你们跑出去至少两百米。“
他的拇指已经勾住引线,暴起的青筋在冻得发紫的手背上蜿蜒如蚯蚓。
一个戴钢盔的娃娃兵突然“哇”地哭出声,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却被身旁的老兵拽着武装带往后拖。
人群开始缓慢后退,像退潮时不甘心的浪。
有个扛着机枪的壮汉走三步就回一次头,沉重的脚掌把冻土踩出深深的脚印。
东北角七个川军结成紧密的圆阵,他们用方言低声交谈着,把伤员架在中间,却始终面朝林彦的方向后退。
那几个跑回来的工人,手里攥着步枪,一边撤退,一边依依不舍的回头,林彦更是隐约看见,戴天序的眼里,似乎隐约有泪光……
林彦深吸一口气。
“两分钟!”
林彦突然暴喝,声音炸雷般劈在每个人天灵盖上。他左手已经拽直了引线,绷紧的棉绳在月光下像条悬在众人心头的绞索。
这声吼终于击溃了最后的犹豫,溃兵们转身狂奔的脚步震得地面微微颤动。有人被尸体绊倒,立刻被同伴架起来继续跑;有人边跑边回头喊了什么,声音却被寒风撕得粉碎。
张鸣野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拖着柳川平助退到五十米外的小土坡时,突然停下脚步。他一手拖着柳川平助,另一只手,向着林彦,敬了个军礼,月光把他佝偻的身影拉得很长,拉长的影子,像是能碰触到林彦,但是却怎么也碰不到……
林彦冲着张鸣野摆了摆手。
那名东北老兵也不再犹豫,重新扛着柳川平助,向着远方跑去。
北风卷着硝烟呼啸而过,将林彦单薄的身影吹得微微晃动。他站在尸堆之上,脚下是交错叠压的躯体——有大夏军人至死紧握步枪的僵硬手掌,也有鬼子兵被炸得支离破碎的残肢。月光惨白地铺陈开来,为他镀上一层冷冽的银边,仿佛一尊被遗忘在战场上的青铜塑像。
他的影子斜斜地拖在地上,被尸骸割裂成破碎的几段。
军装下摆被夜风掀起,露出绑腿上干涸的血迹。方才还喧嚣震天的战场,此刻只剩下风掠过弹坑的呜咽,像是无数亡魂在低声絮语。
远处,溃兵们的脚步声渐渐消散在夜色中。
林彦缓缓松开攥着引线的手,集束手榴弹“咚”地一声落在冻土上。他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掌心,虎口处崩裂的伤口还在渗血,顺着指纹的沟壑蜿蜒成细小的溪流。
风更大了。
卷起的雪粒拍打在他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刀片。他忽然觉得肩胛骨的伤口不再疼痛——或许已经冻得麻木了。脓血凝结在军装内衬上,随着他的呼吸发出细微的"咔啦"声。
他慢慢蹲下身,从一具鬼子军官的尸体旁捡起半包被血浸透的香烟。抖落冰碴,就着尚未熄灭的尸体残骸上的火焰点燃。烟草燃烧的微光在他眸中明明灭灭,映出脚下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
他扭头看向老坛的尸体。
“同志……你回去了吗?你有去看望你的妹妹吗?你的努力没有白费,你招募的溃军,一直记得你这个团座!希望有机会,我们还能再见。你干得很好,你们都干得很好,现在……该轮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