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有生皆苦;愿百年前同胞少些苦厄,愿百年后同胞平安喜乐
类别:
都市言情
作者:
馒头豆沙包字数:5667更新时间:25/07/20 12:31:01
北方裹挟着硝烟,扫过战场。
老坛酸菜,或者说李海柱的身体像一块千疮百孔的破布,在焦黑的土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
他的左肩的弹孔汩汩冒着血泡,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细碎的血沫。右腿被弹片削去巴掌大的一块皮肉,白森森的腿骨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最致命的是腹部那道贯穿伤,肠子从军装裂口处漏出一截,随着爬行动作在尘土里拖出粘稠的痕迹。他的左手三根手指已经不翼而飞,断指处凝结着紫黑色的血痂。
他的耳边是地狱般的交响曲——歪把子机枪“哒哒哒”的嘶吼像铁锤砸耳膜,三八大盖“砰,砰,砰”的点射声如同催命符。
东北方向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叫:“小鬼子我日你祖宗!”,随即是手榴弹爆炸的闷响。
西南侧有鬼子军官在用蹩脚的中文喊话:“投降优待!”,话音未落就被马克沁机枪的咆哮打断。
最清晰的是身后战友们的冲锋声,布鞋踩碎瓦砾的脆响里混着拉枪栓的金属碰撞,好像他们面前的是死神,也会被他们踩在脚下。
老坛的嘴角不自觉的往上挑。
可很快,温热的血液从他翘起的嘴角溢出,老坛酸菜感觉自己在冰窖里下沉。
腹部伤口像被烙铁反复灼烧,每次挪动手肘都牵扯出撕心裂肺的剧痛。
视线开始泛黑,耳边响起尖锐的蜂鸣,像有千万根钢针在扎太阳穴。
他咬破舌尖强迫自己清醒,咸腥的血味在口腔炸开。
指挥所的轮廓在视野里摇晃,三十米、二十米……睫毛都被血糊住了,睫毛每次眨动,都像拉开沉重的闸门。
他的左手抠进冻土向前爬行时,他忽然想起妹妹……他们兄妹刚来燕北的时候,住在城郊区,说是城郊,和乡下也没什么两样,那天夜里大雪纷飞,妹妹突然发烧,城郊的小诊所关了门,也找不到前往城中心的车辆,他背着妹妹,跑了十里地,才终于在怀柔找到了原意搭载他们兄妹的出租车……他此时此刻,竟觉得此时背上的重量和当年如此相似。
一样的沉重,一样的难以割舍。
他还在往前爬。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往前挪动。
他的意识其实已经模糊了。
身上的疼痛让他觉得早点解脱,也没什么不好。
可他还是有些不甘心。
他想看见,那个该死的鬼子指挥官,被他的战友们俘虏!!!
他想看见,这帮侵略者都被赶跑。
他还想回到金陵军工厂,和那些他亲自招募的溃兵,挨个道别……
他呲牙咧嘴,继续往前爬。
但他并不知道,他自以为全身的肌肉都在用力,可身体却趴在地上,没有往前挪动半分……
他出血太多了
他的身下已经积了一滩暗红色的血泊,黏稠的液体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微光。血液浸透了军装,和泥土混合成黑褐色的泥浆,随着他每一次微弱的挣扎,发出“咕唧咕唧”的声响。他的肠子拖在血泊里,像一条被丢弃的红色绳索,沾满了沙砾和草屑。
失血过多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地面,在冻土上留下十道带血的沟痕。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嗬嗬”的杂音,像是破旧的风箱在苟延残喘。温热的血液从鼻腔里倒灌出来,在嘴角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晶——十二月的寒风正在带走他最后的体温。
他觉得自己要爬不动了。
隐约间,他眼角的余光,看见和一个鬼子,正在近距离厮杀的林彦。
那位陆言同志手里毛瑟步枪的弹夹似乎打空了,只能和鬼子肉搏。
他真拼啊!
鬼子的刺刀刺穿了他的胳膊,他也毫不在意,他骑在鬼子的身上,两只手,死死攥住鬼子握着刺刀的手,用牙齿咬住鬼子的喉咙,像野兽一般。
他对那些侵略者,真的是深恶痛绝。
老坛的嘴角颤抖,想要说些什么。
但他其实早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低声喃喃,只有自己能听到……
“陆言同志……对不起啊!”
“我真是没出息……”
“不能和你并肩作战了。”
“我其实骗了你。”
“我之前跟你说,论坛上有人质疑你的计划……金陵保卫战根本不可能打成斯大林格勒保卫战……这是真的,但也是假的……说他是真的是因为论坛上,确实有这么一篇帖子,帖子分析得有理有据……”
“说他是假的,是因为这篇帖子的热度并不高,很多水友,甚至抨击发布这篇帖子的博主……帖子下面,有一条留言,我印象深刻……那个同志说……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拯救金陵的希望,十分渺茫,但是我们不辞辛劳,万众一心,就是为了那渺茫的希望,放弃很容易,但争取希望很不容易,可这么多年来,我们这个民族,从未放弃过任何一点渺茫的希望……建国之初,和十七国联军打仗,嬴的希望渺茫不渺茫?在戈壁里,研究核武,希望渺茫不渺茫;独立研究航天探月,希望渺茫不渺茫……可我们从未放弃去做……好逸恶劳,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劣根性,可我们同样也相信,人定胜天,并拥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
“嘿嘿……”
“我果然是无耻之徒。”
“我当时跟你说,论坛上有人质疑你的计划……隐藏的意思,其实是我自己,在质疑你的计划……”
“我太舍不得我自己招募的那些溃军了。”
“我知道这样的自己,成不了什么大器。”
“都说慈不掌兵……”
“可我偏偏抽到的角色是个连长!”
“无论是直播间,还是赤红论坛,都有很多人,骂我是圣母婊,说我在这战乱年代,只会坏事……自以为建造的乌托邦,对那些在前线拼死拼活的其他战士,根本不公平……说我就是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我觉得他们骂的都有道理……”
“所以我尽早从这个世界退出,才是应该的……”
“但他们骂我是狗汉奸,说我和我妹妹,是鬼子的崽种……”
“我真是受不了!”
“骂我无所谓,干嘛要骂我妹妹呢?”
“她小小年纪,和癌症抗争,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俩从小相依为命……”
“陆言同志,如果你能听到我说话,会不会也好奇我家的破烂事!我直播间的很多网友都好奇的……可他们每次问,我都含糊其辞……我爸去哪儿了,我妈去哪儿了?为什么只有我和我妹妹相依为命……”
“可是有什么好说的呢?说出来,像是故意在卖可怜!”
“我爸死了十来年了……”
“吞药自杀!”
“他本来是个货车司机,东北人,高大风趣,幽默开朗……我童年的时候,他会让我骑在他的脖颈上……他跟我说,他要努力挣钱,以后让我去看更广大的世界。”
“我妈……是个南方人,长相温婉,说话温声细语的,我小时候最喜欢在她的怀里睡觉。”
“可是后来……有一年,我爸跑车的时候,出了车祸,在手术里抢救了三天,人活下来了,但是高位截瘫,只有一条胳膊还能动弹……家里的天一下子就塌了。”
“我爸妈结婚后,我爸就没让我妈上过班,那个柔弱的南方女子,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对接下来的凄风苦雨……”
“她坚持了一年,后来和一个叔叔走了……去了国外……她走的时候,妹妹才三岁……我追着她,一直追到飞机场,我眼睁睁看着她过了安检,我在安检的大门口,两只小手,死死把着铁栏,哭得撕心裂肺,冒泡的鼻涕,比我半张脸还大!”
“我哭嚎着,说,妈妈,你回头看看我呀!妈妈,你回头看看我,看看我呀!”
“可她没有回头!”
“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那年我八岁,从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家里只剩下了我,三岁的妹妹和高位截瘫的父亲……”
“我当时坐在门口,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可就在这时,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出现在我面前,她拍了拍我的脑袋,帮我收拾好了家,背起我高位截瘫的父亲,又抱起我三岁的妹妹,让我跟好她,让我跟她走……她说,不要怕,乖乖……天塌了也不怕,你还有奶奶!”
“我八岁那一年,父亲高位截瘫,三岁的妹妹嗷嗷待哺,母亲丢下我们兄妹一走了之,是奶奶从乡下过来,撑起了这个家!”
“奶奶带我们了乡下……她在乡下,有一大片菜园子,还有好几亩地,她说,没关系的,奶奶养的活我们……在东北,你就算要饭,都饿不死……”
“可父亲的医药费,是个大难题……每次去医院前,我都看见奶奶低头看着存折,愁眉不展……”
“我高位截瘫,躺在火炕一角的父亲,似乎意识到自己依旧是年过半百的母亲,和两个孩子的拖累……在一个阴雨天,吞农药自杀了!”
“察觉到他去世的时候,奶奶一言不发,可我察觉到,她那瘦小的身体,在连绵的细雨下,止不住的发抖。”
“办丧事的时候,她一个人,给炕上的父亲,擦身体,穿寿衣,在他的嘴里放铜钱……在我的记忆里,她始终没有哭,可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去世后的几天里,她的眼眶一直是红的!”
“父亲下葬那天,那个小老太太,忙前忙后,忙着给我们做孝衣,忙着招呼里里外外的客人……还要忙着安顿阴阳先生和喇叭匠!”
“她说,父亲生前是一个爱面子的人,去世后,他的葬礼办得太过寒酸,他会不高兴……”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祖孙三人相依为命。偶尔给父亲上坟……日子过得倒也不错……至少在我眼里,除了有些拮据,奶奶把我们兄妹养得很好……”
“我在村里,上小学,上初中,又去镇里上高中,每周末回家,帮她干农活,妹妹在村里的小学读书,每次考试都是年级前三……我当时最大的心愿,是好好读书,上了大学后,挣很多很多钱,让奶奶安享晚年……”
“可天总不随人愿,在我上高二那年的冬天,我周末回家,躺在炕上,躺在奶奶的身边,跟她撒娇说,奶奶,我早上要吃烤红薯,我也没想到,我奶奶会在凌晨爬起来,去坡上给我挖,真是的,已经七十五岁的人了还要去给我挖红薯……”
“我那天从炕上爬起来,发现她不在我身边,我去后院的坡上找到她的时候,她拿着个小筐,躺在地上,筐里有两个红薯,两个她好冷啊,好冰,整个人躺在那里,后面送到医院的时候,抢救无效,她走了……”
“我到现在都在自责我为什么要吃烤红薯,那样我奶奶就不会死了,距离现在,已经过了整整八年,八年,我都不敢回老家……”
“我到现在都记得,整理奶奶遗物的时候,发现一个小盒子,盒子里存的都是奶奶珍贵的东西,有存折,一个记账本,一个银手镯,一个金戒指,还有一双布鞋,三十四码,记账本日期停留在我奶奶死的前一天,上面写着“明天早上要起床给乖乖烤红薯!””
“我自己一个人,学着奶奶很多年前的样子,操办了奶奶的丧事,我给她擦身体,穿寿衣,在她的嘴里放进一枚铜钱……我去请阴阳先生,去请喇叭匠,去给她选棺材……再去派出所给她销户……”
“户口本上,从此以后,只有我和妹妹两个人……”
“我在镇高中,办了休学,我要去城里打工,让妹妹继续念书……我其实很舍不得她。但是没有办法……女孩子必须读书!!!我上不了大学,我得让妹妹上大学……我把我妹妹托付给从小看我俩长大的李婶儿……李婶儿是个很好的人,把妹妹托付给她,我放心,我和李婶儿说了,我会每个月挣到的钱都打给她,只求她对我妹妹好一点……”
“可我刚在城里待了两个月……李婶儿给我打电话,说妹妹在学校晕倒了,我从家乡的省城跑回来,带着妹妹去城里检查……”
“嘿,你猜怎么样?我妹中大奖了,白血病!”
“他娘的,贼老天……怎么会是白血病?她才十二岁!她连城里都没去过几次,她都没穿过好看的小裙子,怎么会是白血病?我当时第一次咒骂命运……该死的贼老天,你要索就索我的命,你别索我妹妹的病!”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我妹妹活!”
“我和我妹妹相依为命……没有我,我妹妹活不下去。我没有妹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
“我带着她去了燕北……去了首都,在偌大的城市里漂泊,给她攒做手术的费用。”
“我在燕北,四处打工,KTV里的服务员,跑外卖,在工地扛砖……只要能挣钱,让我干什么都可以!”
“可不打工不知道……一打工才发现,原来这世上四处都是可怜人……”
“我在KTV打工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她每天在店里喝的醉醺醺的,偶尔会和客人出去……我一开始鄙夷这种女人……可后来我才知道,这丫头是个学霸,十八岁那年高考六百多分考上了清北,她爸妈高兴带她去城里吃好的,结果路上出了车祸,父亲高位截瘫,母亲截了一条腿,还有很多后遗症!”
“乡下的小路没有监控对方撞完逃逸了,家里所有钱都给父母治病,后续还要很多钱,她是独生女,亲手撕了录取通知书,跑来燕北当娼妓……她说她第一次陪客人的那一晚,卖了两万五,因为刚毕业,没谈过对象,燕北的录取生,长得又好看,那两万五是她父母一个月的医疗费,可在我认识她后的第三个月后,她就走了,不做娼妓了,因为她父母自杀了,护工没看住!”
“她跟我告别的那天,是燕北的秋天……漫山遍野的枫叶,衬得她好看极了!”
“我还记得,我在送外卖的时候,给医院的急诊室的护工送外卖,结果正好碰见,救护车送来了一个孩子,坠楼伤,已经快没气了,我当时在旁边,本来很生气,那孩子的爸妈,怎么看小孩儿的,连孩子坠楼都没看住,这世上怎么这么多不尽责的父母,可后来,我从医生的交谈里才得知,是他妈妈哮喘发作,孩子给她找药,不小心掉下去了,她妈妈哮喘发作,也没了!”
“第二天,我又给那家医院送外卖,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我听医生说,那个满头白发的男人,就是昨天那小孩儿的父亲,她的爸爸也是跑大货车的,他一头白发,但其实也就二十九岁……”
“佛家说,有生皆苦……”
“我之前一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打了几年工,好像突然明白了一些……大家伙儿都有各自的苦楚……”
“所以我来到这个世界后,在看见,那些溃兵,那些民工,那些在外敌入侵,国破家亡的背景下,流离失所的百姓后,就想着,对他们好一点……能活着的时候,就好好活……”
“我是东北军的连长,我是个怯懦的无耻之徒,我还是个骗子……可军工厂的那些溃兵,哪怕知道我可能在骗他们,就因为,我让他们吃了一顿猪肉炖粉条,给了他们一个不太可能会实现的希望,他们也叫我团座……”
“嘿……陆言同志,我知道,你这样的人,才能救金陵……但我这样的人……或许也可以给这个时代的人,带来一些什么……”
“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没有什么太大的心愿,也做不了什么伟大的事业……除了妹妹能健康外……”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
“我希望一百年前的同胞,能少些苦厄,我希望一百年后的同胞,能平安喜乐……”
“继续冲吧!陆言同志……继续向前……”
“愿国家昌盛,愿同胞康健……”
他意识开始飘忽,眼前的景象如同浸水的油画般模糊。他看见血泊里倒映着破碎的月光,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还看见......妹妹扎着羊角辫的笑脸。耳边战友们的喊杀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记忆深处的声音:"哥,我想吃糖葫芦......"
血泊的面积还在扩大,像一朵妖艳的花在战场上绽放。老坛酸菜的下巴无力地磕在血水里,溅起几滴黏稠的血珠。他的瞳孔开始扩散,但右手仍固执地向前伸着,指尖距离指挥所的门槛只剩不到十米——这十米,却成了永远跨不过去的天堑。
在陷入永恒的黑暗前,他最后听见的是东北军弟兄们嘶哑的歌声!
“夺回我河山……”
那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最终和血色月光一起,凝固在一百年前,这个冬天的寒夜。
而此刻,把那个鬼子的喉咙咬的血肉模糊的林彦,似有所感的望向老坛的方向,他意识到了什么,眼角有泪滑落,泪水和他脸上鬼子的鲜血融为一天,变成血泪,从他的下巴滴落,他的身下,那鬼子,已经咽气,命丧黄泉。
林彦蹒跚着站起,拿起自己的毛瑟步枪,给步枪装好刺刀,嘶喊着向着鬼子第十军团的指挥部冲去。
“夺回我河山……向前,向前,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