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有感情的野飘杜小月
类别:
女生频道
作者:
风流萧书生字数:9094更新时间:25/08/03 13:21:31
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油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要将这单薄的遮挡物撕裂。杜小月蜷缩在山洞深处,潮湿的岩壁渗出的水珠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满是泥污的裤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她颤抖着摸出最后半块压缩饼干,饼干的碎屑簌簌落在掌心,宛如她此刻纷乱不安的心绪。
洞外的雷鸣如同巨兽的咆哮,震得洞顶的碎石纷纷坠落。恍惚间,那轰鸣声竟与二十年前手术室的电钻声重叠在一起。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母亲苍白如纸的脸在消毒水雾气中若隐若现,监护仪规律的 “滴滴” 声突然变成刺耳的长鸣,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狠狠刺进她年幼的心脏。
“小月,别跑!” 继父的呼喊从雨幕中穿透而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杜小月猛地回过神,慌乱中把饼干碎屑塞进嘴里,囫囵吞下。苦涩的粉末呛得她剧烈咳嗽,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与脸上的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她慌忙拽起身后的登山包,背包带深深勒进肩膀,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但她顾不上这些,猫着腰钻进密不透风的灌木丛。蕨类植物的叶片如同锋利的刀刃,在她裸露的小臂上划出细密的血痕,火辣辣的痛感让她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在逃离。
雨水顺着枝桠汇成细小的溪流,在她脚边湍急地流淌。杜小月的登山靴早已被泥水浸透,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拖拽着千斤重担。她不敢回头,只能死死盯着前方被雨水模糊的路径,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就在这时,她的脚下突然一滑,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慌乱中,她的手指抓到了一丛坚韧的野藤。藤蔓瞬间绷紧,勒得她指骨生疼,但也正是这突如其来的拉力,让她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
杜小月惊魂未定地抬头,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雨帘,落在斜上方的陡坡上。那里竟有一片青灰色的瓦顶,在浓密的绿意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被雨水晕染的水墨画。她的心跳骤然加速,好奇心压过了恐惧,驱使着她朝着那个神秘的目标攀爬而去。
越是靠近,那片瓦顶的轮廓就越发清晰。杜小月惊讶地发现,那竟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土楼。斑驳的夯土墙爬满了翠绿的爬山虎,仿佛一件天然的绿色铠甲,守护着这座被时光遗忘的建筑。东南角已经坍塌了大半,露出黑洞洞的窗口,如同怪兽空洞的眼窝,在阴雨天里更添了几分诡异。
她小心翼翼地跨过齐腰高的门槛,一股混杂着霉味和尘土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屋檐下的蛛网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蛛丝如同晶莹的珠帘,悬挂在腐朽的木梁上,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有人吗?” 杜小月试探性地喊道,声音在空旷的土楼里回荡,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有雨水敲打在残存屋顶上的声音,像是一曲孤寂的乐章。
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二楼栏杆边的一抹异样。那是一件褪色的蓝布衫,被风吹得轻轻摇曳,仿佛一个幽灵在无声地招手。杜小月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抓住吱呀作响的木梯,一步步向上攀爬。
楼梯的木板早已腐朽不堪,每走一步都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随时都会崩塌。杜小月屏住呼吸,紧紧抓着冰冷的扶手,终于来到了二楼。
那件蓝布衫被钉在斑驳的石灰墙上,衣角还沾着几片干枯的稻壳。杜小月伸手轻轻触碰,布料粗糙而僵硬,仿佛承载着岁月的沧桑。就在这时,她注意到墙根处放着一个陈旧的木箱。箱子的铜锁已经锈迹斑斑,显然很久没有被打开过了。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箱盖上厚厚的灰尘。当她看清箱子里的东西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里面整齐地码着几十双虎头鞋,每一双都绣得栩栩如生,红黄相间的丝线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闪烁着温暖的光泽。
杜小月拿起一双最小的虎头鞋,鞋面上的老虎眼睛是用黑色的琉璃珠缝制的,在微弱的光线下仿佛在眨动。鞋底纳着细密的针脚,形成一个个工整的 “卍” 字纹。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凹凸不平的纹路,突然想起了母亲临终前躺在病床上的模样。
那时母亲的手指已经开始浮肿变形,却依然固执地拿着针线,为即将出生的弟弟缝制小鞋子。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母亲苍白的脸上,她的嘴角挂着温柔的微笑,仿佛已经看到了孩子穿着新鞋蹒跚学步的模样。
“这些都是你做的?”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吓得杜小月手一抖,虎头鞋掉回了木箱里。
她猛地回头,只见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站在楼梯口,手里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竹杖。老人的头发花白如雪,用一根深蓝色的布条简单地束在脑后。她的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仿佛能看透人心。
“我…… 我避雨的。” 杜小月慌忙站起身,手心冒出细密的冷汗。她注意到老人穿着一件与墙上那件几乎一模一样的蓝布衫,只是颜色更加暗淡。
老妇人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走到木箱边,用布满青筋和老年斑的手轻轻抚摸着那些虎头鞋。她的动作温柔而虔诚,仿佛在触碰稀世珍宝。“这双是民国三十六年做的,给我家阿明。” 她拿起一双略显褪色的虎头鞋,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甜蜜的回忆,“那年收成好,用新轧的棉线纳的底。”
杜小月的目光落在老人那双变形的手上,指关节粗大突出,指甲盖微微泛着青紫色。虎口处布满了厚厚的老茧,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她突然想起母亲化疗后干裂起皮的手掌,心里涌起一阵酸楚。
“您一直住在这儿?” 杜小月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好奇和敬畏。
老妇人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的雨幕。“等阿明回来。”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他说打完仗就回来娶翠兰,让我给他们做双鸳鸯鞋。”
杜小月顺着老人的目光看去,墙上挂着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年轻男子穿着军装,身姿挺拔,笑容灿烂。他的身边站着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羞涩地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手帕。
“翠兰……” 老妇人喃喃自语,眼角泛起晶莹的泪光,“后来她嫁去了山外,去年捎信说生了重孙。”
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杜小月帮老人把散落的虎头鞋重新放回木箱,突然注意到箱底压着一个红色的绒布包。她好奇地掀开绒布,里面是一枚锈迹斑斑的铜质奖章,上面刻着模糊的字迹。
“这是阿明的。” 老妇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哽咽,“县上来过人,说他在淮海战役牺牲了。我不信,他答应过我的。”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固执地把奖章重新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回箱底,仿佛这样就能改变残酷的现实。
杜小月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的难受。她想起继父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面藏着母亲的病历和一张泛黄的离婚协议书。那些被刻意隐藏的秘密,如同一个个沉重的枷锁,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
“姑娘,你要去哪里?” 老妇人突然问道,打断了杜小月的思绪。
“不知道。” 杜小月诚实地摇了摇头,目光迷茫地望向远方,“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老妇人沉默了片刻,转身从墙角拖出一个麻袋。她解开绳子,倒出一堆饱满的栗子,空气中立刻弥漫开一股清甜的香气。“这个你带上。” 她拿起一个粗布口袋,开始往里面装栗子,“后山的野栗子,顶饿。”
杜小月看着老人忙碌的身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想起背包里那件绣了一半的十字绣,那是她准备送给继父六十岁生日的礼物。针脚歪歪扭扭,就像她与继父之间尴尬的关系。
雨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杜小月背起装满栗子的口袋,向老妇人道别。“婆婆,您多保重。”
老妇人点点头,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塞进杜小月手里。“这个给你。” 她的眼神温柔而坚定,“路上用得着。”
杜小月走出土楼,忍不住打开了那个布包。里面是一双崭新的虎头鞋,针脚细密,颜色鲜艳。鞋面上的老虎威风凛凛,仿佛随时都会从布上跳下来。她的眼眶一热,转身望去,只见老妇人依然站在二楼的栏杆边,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长。
杜小月朝着老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走进了茂密的树林。她知道,自己的旅程还在继续,但心里却多了一份温暖和力量。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故事,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牵挂,都化作了前行的动力。
她不知道前路会遇到什么,但她明白,每一步都算数。就像那些纳在鞋底的针脚,密密麻麻,却最终能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杜小月把虎头鞋塞进背包最里层时,布面蹭过登山绳的毛刺,勾出根泛黄的线头。她对着阳光捻开那丝纤维,忽然想起老妇人二楼窗台上晒的草药,叶片边缘也是这样蜷曲着,像被岁月啃噬过的痕迹。
雨停后的山林蒸腾着白雾,腐叶在靴底发出细碎的碎裂声。她沿着土楼背后的小径往下走,裤脚的泥块不断坠落,在青苔上砸出深色的印记。溪水在谷底亮得像条银带,水流撞击岩石的声音里,混着某种规律的敲击声 —— 笃,笃笃,像是有人在用石块轻叩河床。
她拨开最后一丛野蔷薇时,看见个蹲在浅滩的男人。蓝布裤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爬着条蜈蚣状的疤痕。他正用树枝戳着块卡在石缝里的铁皮,听见响动猛地回头,手里的树枝 “啪” 地断成两截。
“我没有恶意。” 杜小月慌忙举起空着的左手,背包带在肩头勒出的红痕还在发烫。男人的眼睛很亮,瞳仁里映着流动的溪水,让她想起继父工具箱里那把磨得锃亮的凿子。
他没说话,只是慢慢直起身。杜小月这才发现他怀里抱着个铁皮饼干盒,盒盖边缘翘得像只受伤的鸟翼。“捡垃圾的?” 她小声问,话音刚落就看见盒里铺着层蓝印花布,裹着些泛黄的纸页。
“不是垃圾。” 男人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木头,“是我妈写的东西。” 他蹲下去继续用树枝勾铁皮,指甲缝里嵌着深褐色的泥,“去年山洪冲下来的,卡在这儿半年了。”
铁皮终于被勾出来时,杜小月看见上面印着 “上海制造” 的字样,边角还粘着半片干枯的荷叶。男人小心翼翼地把纸页铺在平整的岩石上,阳光穿过水汽,在字迹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民国三十八年……” 她认出抬头的日期,指尖突然发痒。那些竖排的毛笔字歪歪扭扭,像刚学步的孩子留下的脚印。“她也喜欢记日子。” 男人忽然说,从裤袋里摸出个塑料袋,“捡到第三本了,前两本在镇上裱糊铺修过。”
杜小月看着他用镊子把潮湿的纸页夹进塑料袋,动作轻柔得像在捡拾蝴蝶的翅膀。溪水漫过他的草鞋,在脚踝处织出细小的水纹。“我妈说,我爸当年就是顺着这条溪走的。” 他忽然开口,声音里混着水流声,“去参军,再也没回来。”
她想起土楼里的老妇人,想起那些虎头鞋上磨褪色的虎眼。男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铁皮盒被仔细地放进背篓,里面还露出半截锈迹斑斑的军用水壶。“沿着溪往下走,第三个拐弯有间木屋。” 他背起背篓时,疤痕在阳光下泛着淡粉色,“张婆婆在那儿烧茶水,你可以去歇歇脚。”
溪水在第三个拐弯处突然变得平缓,岸边的芦苇丛里藏着间木板搭的小屋。烟囱里飘出青灰色的烟,混着艾草的味道。杜小月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纺车转动的嗡嗡声,像有只巨大的蜜蜂停在梁上。
“门没锁。” 苍老的声音从里屋传来,纺车声顿了顿,“进来吧,鞋上的泥刮在门垫上。”
屋里弥漫着草药和羊毛的气息。灶台上的陶壶正咕嘟作响,蒸汽在窗玻璃上凝成蜿蜒的水痕。张婆婆坐在靠窗的矮凳上,银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个小小的髻,手里的纺锤转得飞快,把蓬松的羊毛抽成细长的银线。
“陈石头让你来的?” 她没抬头,纺锤在膝头轻轻磕了下,“那孩子,总爱把过路人往我这儿领。” 杜小月注意到她的左手缺了截小指,伤口处的皮肤皱成朵干枯的花。
陶壶发出刺耳的哨音时,张婆婆才放下纺锤。她往粗瓷碗里倒茶水,琥珀色的液体里浮着几粒野菊花。“他娘的日记,你看着了?” 老人的指甲染着草木的绿,“最后一页写着要给未出世的孩子织件羊毛衫,结果……”
纺车又开始转动,嗡嗡声里混进老人的叹息。杜小月摸着碗沿的温度,忽然想起母亲化疗时总抱着的暖水袋,橡胶表面的裂纹里嵌着永远擦不掉的药渍。“我妈也爱做针线活。” 她轻声说,“她走的时候,床头柜里还有半只没绣完的荷包。”
张婆婆的纺锤猛地停了。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脸上,能看见老人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细小的绒毛。“人走了,东西还在,就是念想。” 她重新转动纺锤,羊毛线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去年山洪冲垮了祠堂,我在泥里扒出这架纺车,木头都泡胀了,照样能转。”
傍晚的雾气漫进木屋时,杜小月帮着把晒干的草药收进竹筐。墙角堆着十几个鼓鼓囊囊的布包,上面用红漆写着地名:清溪村、望夫崖、落马坡……“都是寄不出去的药。” 张婆婆用麻绳捆着布包,“山里人搬迁了,药还在这儿,等着他们回来取。”
夜里她就睡在阁楼的稻草堆上。月光从木板的缝隙漏下来,在地上拼出破碎的银斑。杜小月摸出背包里的虎头鞋,鞋尖的绒毛蹭着掌心,忽然想起陈石头背篓里的军用水壶。她悄悄爬下阁楼,灶台上的陶壶还温着,月光在壶身上流淌,像条沉默的河。
木屋往事
天没亮杜小月就被冻醒了。阁楼的风卷着芦花钻进来,在她耳边打着旋。楼下的纺车又开始转动,嗡嗡声里混着张婆婆低低的哼唱,调子像溪水一样曲折悠长。
她爬下阁楼时,看见老人正对着窗台上的镜框梳头。照片里的年轻女人穿着蓝布褂,怀里抱着个襁褓,背景是片金黄的稻田。“我闺女,二十年前走的。” 张婆婆把木梳插进发髻,“生娃时大出血,山里的路太陡,郎中没赶上。”
灶台上摆着两碗红薯粥,上面飘着层薄薄的米油。杜小月发现碗边的豁口和母亲生前用的那只一模一样,都是被常年磕碰出的月牙形缺口。“陈石头他娘,当年就是踩着我的脚印嫁进山里的。” 老人喝着粥,汤匙碰到碗底发出轻响,“她们都爱穿我织的羊毛袜,说比棉袜暖三分。”
饭后张婆婆教她纺线。羊毛在指尖变成银线的瞬间,杜小月忽然想起母亲病房里的输液管,透明的液体顺着管子缓缓滴落,像永远纺不完的线。“你看这线,看着细,拧在一起就结实了。” 老人捏着她的手指调整角度,断了的线头落在草席上,像截被遗忘的时光。
午后陈石头又来了,背篓里装着些新鲜的笋。他蹲在灶前生火时,杜小月看见他脖颈后的胎记,暗红的形状像片枫叶。“我妈日记里写,我爸背上也有块这样的记。” 他往灶膛里添着柴,火星子溅在青砖上,“她说像他们初遇时,落在他衬衫上的那片。”
张婆婆忽然咳嗽起来,咳得整个身子都在发抖。陈石头慌忙从背篓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棕色的糖块。“镇上供销社买的,枇杷膏做的。” 他把糖块放进老人嘴里,动作熟稔得像在照顾自己的亲人,“王大夫说含着能止咳。”
杜小月帮着剥笋时,指甲缝里渗进青绿色的汁液。她想起继父总在酒后摔东西,那些碎裂的瓷片也带着这样的冷光。“明天跟我去趟鹰嘴崖吧。” 张婆婆忽然说,正用布擦着那架老纺车,“该给老林上坟了。”
鹰嘴崖在云雾深处。张婆婆拄着陈石头削的竹杖,走几步就要歇一歇。崖边的杜鹃开得正艳,殷红的花瓣落在老人的蓝布衫上,像溅上的点点血迹。“老林是守林员,” 她坐在块平整的岩石上喘气,“三十年前在这崖下救了个迷路的学生,自己没上来。”
坟头的野草刚被割过,新翻的泥土里埋着束干枯的野菊。张婆婆把带来的青团摆在石碑前,油纸包上的油迹在阳光下泛着微光。“他总说这崖上的风最干净,” 老人的手指抚过碑上模糊的字迹,“能吹散所有的烦心事。”
杜小月望着崖下翻滚的云海,忽然觉得背包里的虎头鞋变得滚烫。她想起土楼老妇人说的阿明,想起陈石头母亲日记里的年轻士兵,他们的影子都藏在这云雾里,随着风来风去。
下山时遇到个背着画板的姑娘,帆布包上别着枚校徽:南方美术学院。“我在画消失的村落。” 她举起画板给他们看,上面是片被绿色覆盖的废墟,“我奶奶说,这里原来有个很大的晒谷场,端午节会跳竹竿舞。”
陈石头忽然指着画角落:“这里原来有棵老樟树,树干要三个人合抱。” 他的指尖在画纸上轻轻点着,“我小时候在树上掏过鸟窝,我妈就在树下织毛衣。”
姑娘的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把他们说的都记了下来。暮色降临时,她的画板上已经多出了老樟树的轮廓,树影里还藏着个小小的纺车。“等画展的时候,我把画寄给你们。” 她收拾画具时,发梢沾着的草籽落在张婆婆的蓝布衫上,“就寄到溪边的木屋。”
夜里下起了小雨。杜小月躺在阁楼听着雨声,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低低的啜泣。她悄悄扒着楼梯缝往下看,张婆婆正对着那架纺车抹眼泪,手里捏着件没织完的羊毛衫,银白的线在昏黄的油灯下闪着光。
山谷回声
离开木屋的那天,张婆婆往杜小月背包里塞了包炒南瓜子。“沿着溪水走到头,就是青溪镇。” 老人替她紧了紧背包带,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镇上的李裁缝会修鞋,把你的虎头鞋补补,还能穿很久。”
陈石头送她到溪口。晨雾在水面上浮动,把他的影子泡得发虚。“这个你拿着。”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铁皮哨子,表面的镀镍已经磨掉大半,“遇到危险就吹,我在崖上能听见。”
杜小月走了很久,溪水渐渐变成宽阔的河流。岸边开始出现零星的房屋,白墙在绿树间闪着光。有孩子在河边放纸船,彩色的船帆在风里摇摇晃晃,像群找不到家的蝴蝶。
她在渡口的石阶上坐下,摸出陈石头给的哨子。阳光晒得金属发烫,哨孔里还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卖茶水的大娘递来碗凉茶,粗瓷碗上印着褪色的红牡丹。“姑娘要去青溪镇?” 大娘用围裙擦着手,“下午有趟船,能载你到码头。”
船是老旧的机动船,发动机突突的响声震得人耳膜发麻。杜小月靠在栏杆上,看两岸的芦苇往后退去,像被时光卷走的记忆。同船的妇人抱着熟睡的婴儿,襁褓上绣着的荷花被风吹得轻轻颤动。
“这虎头鞋真好看。” 妇人忽然指着杜小月背包露出的鞋尖,“我家娃也有双,是他姥姥做的,针脚没这么细。” 婴儿突然哭起来,妇人解开衣襟喂奶,乳头周围的皮肤皱巴巴的,像颗被揉过的梅子。
杜小月别过脸,看见远处的水鸟掠过水面。她想起母亲哺乳时总皱着眉,后来才知道那是化疗的副作用,骨头缝里像爬满了蚂蚁。继父总在这时摔门而去,客厅的烟灰缸里永远堆着满满的烟蒂。
船靠岸时,夕阳正把河水染成金红色。码头上的吊机发出沉闷的轰鸣,把集装箱吊到货车上。杜小月跟着人流往镇上走,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让她很不习惯,像是走在别人的梦里。
青溪镇的主街铺着青石板,两旁的骑楼挂着褪色的幌子。李裁缝的铺子在街尾,蓝布门帘上绣着把剪刀,穗子已经磨得发白。杜小月掀帘进去时,缝纫机的咔嗒声突然停了。
“要做衣裳?” 李裁缝从老花镜上方打量她,手里还捏着根银色的顶针,“还是修改?” 墙上挂满了各式样衣,最显眼处挂着件大红的嫁衣,金线绣的凤凰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杜小月掏出虎头鞋时,老人的眼睛亮了。“这针脚,是老手艺人的活计。” 她戴上顶针细细摩挲,指腹在磨损的虎眼处反复打转,“鞋帮松了,我给你加层衬里,还能穿几年。”
铺子后间有张木板床,铺着蓝白格子的床单。李裁缝说她就住在这里,老伴走后把前间改成了铺子。“年轻时在上海的服装厂做过,” 她踩着缝纫机,踏板发出规律的吱呀声,“那时候做的旗袍,要用上好的苏绣。”
墙角的木箱里装满了零碎的布料,每块布上都别着小布条,写着年份和用途:1985 年,给阿芳做嫁妆;1998 年,补建军的校服;2010 年,孙子的围嘴…… 杜小月翻到块印着小老虎的棉布,边角已经泛黄发脆。
“这是我女儿小时候的包被料。” 李裁缝的线轴空了,她换线时动作慢了许多,“她五岁那年出了水痘,我用这布给她做了件小褂子,说穿上就不疼了。” 缝纫机又开始转动,咔嗒声里混进老人的叹息。
傍晚时来了个穿校服的女孩,手里拿着条撕了道口子的牛仔裤。“李奶奶,能补吗?” 她的马尾辫歪在一边,脸上还沾着点泥巴,“明天要演出,老师说必须穿校服裤。”
李裁缝从木箱底翻出块深蓝色的牛仔布,剪了朵小小的玉兰花缝在破口处。“这样就看不出来了。” 她拍着女孩的头,顶针在灯光下闪着光,“演出完了来拿,我给你留着门。”
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了,留下淡淡的洗衣粉香味。杜小月帮着收拾布料时,发现最底层压着本相册。泛黄的照片里,年轻的李裁缝穿着旗袍,站在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前,笑容比身后的霓虹还亮。
“他就是在那里跟我求婚的。” 老人指着照片里站在她身边的男人,军装笔挺,胸前别着枚军功章,“说等打完仗就带我去看黄浦江的夜景,结果……” 相册突然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夜里杜小月就睡在铺着蓝布的长椅上。窗外的月光透过骑楼的雕花栏杆,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她听见李裁缝在梦里呓语,说的是上海话,温柔得像黄浦江上的水波。
裁缝铺的秘密
青溪镇的雨总是来得突然。清晨的阳光还好好的,转眼就有豆大的雨点砸在骑楼的铁皮顶上,噼啪声惊飞了檐下的燕子。李裁缝把竹竿支在门口,挂上刚熨好的蓝布衫,水汽在衣料上凝成细小的水珠。
“今天有集市,” 老人往炉膛里添着柴,“要不要去看看?能换些干粮。” 灶上的蒸笼冒着白汽,飘出糯米和粽叶的香气。杜小月发现蒸笼布上的花纹很眼熟,和母亲化疗时盖在腿上的毛巾一模一样。
集市在镇中心的广场上。摊贩们支着五颜六色的遮阳伞,把湿漉漉的青石板铺成条彩色的河。卖草药的老汉蹲在地上,面前摆着捆开着紫色小花的植物。“这是紫菀,” 他看见杜小月盯着花看,用烟袋锅指了指,“治咳嗽最好,炖梨吃。”
她想起张婆婆咳得发抖的肩膀,掏出背包里的炒南瓜子换了两把紫菀。老汉的手很粗糙,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泥土,像陈石头握着树枝的手。“前面有个修鞋摊,” 他往某个方向努努嘴,“老赵修鞋三十年了,手艺好。”
修鞋摊前围着几个妇人,手里都拿着各式各样的鞋。老赵坐在小马扎上,鼻梁上架着副断了腿的眼镜,用绳子系在耳朵上。他的手指又短又粗,却异常灵活,穿针引线的样子像在摆弄什么精密的仪器。
“这鞋帮得重新纳。” 他接过杜小月递来的登山靴,用锥子在鞋底扎了个洞,“山里湿气重,得用桐油浸过的线,不然穿不了几天就烂了。” 旁边的竹筐里堆着各式各样的鞋底,有的纳着 “福” 字,有的嵌着碎布拼成的图案。
杜小月看着他把麻线穿过锥子扎出的洞,忽然想起土楼里那些虎头鞋的针脚。“您会做虎头鞋吗?” 她忍不住问,老赵的动作顿了顿,眼镜滑到鼻尖上。“年轻时学过,” 他低头继续拉线,麻线在鞋底绷出清脆的响声,“我媳妇怀孕时,我给孩子做了三双,结果……”
线突然断了。他摸出别在腰间的小刀,把线头削得尖尖的。“孩子生下来没保住,” 老赵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后来她就走了,跟个跑船的走了,再也没回来。”
雨停时,集市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个背着相机的男人正在给骑楼拍照,镜头里的蓝布衫在风里轻轻摆动。“这些老建筑都要拆了,” 他看见杜小月在看,忽然说,“下个月就要动工,建商品房。”
男人的相机里存着很多照片:坍塌的土楼、溪边的木屋、崖上的孤坟…… 每张照片下面都标着日期和地名。“我在做个纪录片,” 他调出段视频给杜小月看,画面里陈石头正在溪流里打捞什么,“记录这些即将消失的东西。”
回到裁缝铺时,李裁缝正对着件红色的嫁衣发呆。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身上,银丝在头发里闪闪发亮。“这是给河对岸的王家姑娘做的,” 她用手指拂过金线绣的凤凰,“明天就要来取了,可是……”
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杜小月慌忙递过水杯,看见老人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老毛病了,” 李裁缝摆摆手,用手帕擦着嘴角,“去年体检,医生说肺里长了东西,让去大医院,我没去。”
傍晚时,那个穿校服的女孩来取裤子。她的演出服是条白色的连衣裙,领口别着朵鲜红的绢花。“李奶奶,您看好看吗?” 她转了个圈,裙摆像朵盛开的花,“我爸妈今晚就回来,他们说看完演出带我们去城里。”
李裁缝的眼睛亮了,拉着女孩的手看了又看。“真好看,” 她从抽屉里拿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对银镯子,“这个给你戴上,演出时更漂亮。” 镯子上刻着细小的花纹,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女孩走后,李裁缝把那件红嫁衣仔细叠好,放进个樟木箱里。箱子的角落里露出半截泛黄的信纸,杜小月看见上面写着 “上海”、“1953 年” 的字样。“这是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老人的手指抚过信纸的褶皱,“说打完这仗就回来娶我,结果……”
夜里杜小月被奇怪的声音吵醒。她下楼看见李裁缝正跪在地上,手在樟木箱里翻找着什么。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照亮老人颤抖的肩膀。“找不到了……” 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哭腔,“那枚军功章,我明明放在这里的……”
杜小月帮着在箱底摸索,指尖触到个坚硬的东西。她掏出来一看,是个小小的铁皮盒,上面印着 “为人民服务” 的字样。打开盒子,里面除了枚锈迹斑斑的军功章,还有半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年轻的李裁缝和穿军装的男人,站在盛开的海棠花前,笑得一脸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