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残烛

类别:女生频道 作者:鹿田聆字数:2825更新时间:25/07/16 10:08:47
    帅帐内的那盆银霜炭,不知何时已经凉透了。

    最后一点温热被帐外的风雪偷走,只余下一捧冰冷的死灰。

    帐内开始弥漫起一股独有的气味,是人的阳气将散未散,混杂着熬了半宿的药渣气、兵刃的铁锈气,还有这北疆土地上特有的尘土气。

    冷。

    且沉。

    帐内站满了人。

    乌泱泱的,都是北疆沙场上能以一当十的悍将。

    可此又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所有人都成了帐幕的影子,被一盏将熄的烛火投在地上,悄无声息,连喘气都怕惊扰了什么。

    每个人都只是站着,低着头,像一尊尊泥塑的神像,等着那最后一炷香烧完。

    李东樾跪在榻前。

    他一直跪着。

    从他这个角度,能清晰地看见案几上散落的金针。

    军医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收拾。

    那针尾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一点幽幽的、冷得像是能刺进人骨头缝里的光。

    他听不见别人的呼吸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像是有人在他胸膛里,不紧不慢地擂着一面破鼓。

    咚。

    咚。

    又沉又闷,震得他四肢百骸都有些发麻。

    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苏御出门前,拍着他肩膀时说的那句话。

    “因为你是雪儿举荐的。”

    这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在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狠狠烫下了一个印记。

    一个他李东樾这辈子,都别想抹去的疤。

    他一直以为,自己能站在这里,凭的是一身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血勇,凭的是暗河那一战,拿袍泽的命和自己的命,换来的那点微末军功。

    可到头来,绕了天大的一个圈子,他能被这位老人临终前记在心上,竟还是因为那个远在天边的女子。

    他欠她的这笔人情债,拿什么还?

    拿命吗?

    怕是也还不清了。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昏睡中的苏茂眼皮忽然极轻微地颤了一下。

    这一下,比帐外千军万马的奔袭,还要惊心动魄。

    像是一滴水,落进了滚烫的油锅里。

    帐内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苏御第一个扑了过去,身形快如鬼魅,单膝跪在榻边,双手扶住老人的肩膀,声音发颤。

    “义父。”

    苏茂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曾如寒夜星辰般明亮的眼眸,此刻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浑浊气,像是一件蒙了尘的琉璃盏,里面的光微弱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灭。

    他的目光先是在苏御那张写满焦急的脸上停了片刻,然后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慢慢地、慢慢地转向了另一侧的韩征。

    韩征的脸上还带着怎么也压不住的怨气和不甘。

    可当他迎上老人这双眼时,心头那点火气,就跟腊月的雪遇上了滚水的炭,瞬间熄灭,只剩下冰凉的敬畏。

    “都……过来。”

    苏茂的声音,轻得像是梦呓,却又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仿佛来自宗祠祖先般的力道。

    苏御扶着他慢慢坐起,在他身后垫了两个厚实的靠枕。

    韩征与李东樾,一左一右,并排跪在了卧榻之前。

    苏茂的目光在这三个年轻人脸上一一扫过,很慢,很仔细。

    像一个劳碌了一辈子的老铁匠,在审视自己倾尽所有心血,在炉火中千锤百炼,打磨出的最后三柄刀。

    一柄稳重,一柄刚烈,一柄……藏锋。

    “韩征。”

    他先叫了他的名字。

    韩征的身子猛地一震,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里。

    “为父知道,你心里有怨。”

    苏茂咳了两声,每咳一下,他那张本就灰败的脸,便更白一分,像是墙上快要剥落的石灰:“你怨为父偏心,把左翼军那样的精锐,交给了李东樾这个……外人。”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股怨气是冲着谁的?”

    韩征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个字也吐不干净。

    “你性如烈火,治军严苛,是把好刀,是块能镇住一方的铁。”

    “可你的眼睛里,容不下沙子。”

    老人顿了顿,声音里没有半分责备,只有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也容不下……比你更快、更利的刀。”

    “苏家军,是姓苏。”

    “可它前面,还缀着两个字,大景。”

    “什么时候你把这两个字的分量,想透了,想明白了,你这把刀,才算真正开了刃,才算……长大了。”

    韩征再也撑不住,一个字都辩解不出,只是猛地俯下身,将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砰的一声闷响,听得人心里一抽。

    苏茂的目光又转向了苏御。

    “御儿。”

    “义父……”

    苏御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这个在沙场上杀人从不眨眼的男人,此刻像个孩子。

    “别哭。”

    苏茂轻轻摇了摇头,脸上竟挤出了一丝笑意,很浅,却冲淡了他脸上几分死气:“苏家的男人,只流血,不兴流泪。”

    “你们都记着,记在心里,刻在骨头里。无论这京城的朝堂之上,如何风云变幻,无论那些穿着锦绣朝服的大人们,在背后怎么戳我们的脊梁骨。”

    “我们苏家,生生世世,永不出一个乱臣贼子。”

    “这北疆,是大景的北疆。”

    “我们守的,是这片土地,是这土地上千千万万,面朝黄土背朝天,却把我们苏家军当成天的百姓。”

    “只要我们对得起头顶这片天,对得起脚下这片地,这青史书上,就总有我们苏家一笔干干净净的交代。”

    他的声音,像是从胸膛最深处一个字一个字挤压出来的。

    每一个字,都重得能砸在地上留下一个坑。

    “你们……答应我。”

    “末将遵命!”

    “孩儿遵命!”

    苏御与韩征,齐声应道,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泣音。

    李东樾跪在他们身后,听着这番话,只觉得心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血,在五脏六腑里来回冲撞。

    他好像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苏家军能守住这苦寒的北疆数十年,为什么这杆大旗,风吹雨打,就是不倒。

    因为这支军队的魂,从来就不在庙堂,不在功名利禄。

    他们的魂,扎根在这片贫瘠却广袤的土地里,和那些庄稼汉的锄头是一路的。

    苏茂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李东樾身上。

    “韩征,苏御。”

    “你们先出去。”

    帐内一片死寂。

    苏御与韩征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掩饰的震惊。

    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在义父生命的最后时刻,要单独留下这个外人。

    可他们不敢问。

    君臣父子,有些规矩大过天。

    两人躬身行礼,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帅帐。

    厚重的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所有的目光。

    帐内只剩下李东樾和这位如风中残烛的老人。

    还有那盏油已尽,火将熄的灯。

    “孩子。”

    苏茂朝着李东樾,伸出了一只手。

    那是一只干枯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手,青筋虬结,像老树的根。

    这只手曾经握过天下最快的刀,拉过军中最硬的弓,指挥过千军万马,杀得十万胡虏人头滚滚。

    可现在,它只是抬起来都显得那么吃力。

    李东樾连忙膝行上前,双手轻轻握住了老人的手。

    那只手冷得像一块刚从冰河里捞出来的石头,没有半分活人的温度。

    却又重得像一座山。

    苏茂费力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里,映出了李东樾那张年轻、坚毅,又带着几分茫然无措的脸。

    “告诉我……实话。”

    老人的声音,轻得像蚊蚋。

    “雪儿她……”

    “在京城,过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