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开玩笑死(下)
类别:
历史军事
作者:
散人胡不归字数:5027更新时间:25/07/22 20:26:59
台上台下鸦雀无声。高台上少了三个人,显得有些冷清。还剩下的三个人,不晓得接下来要先少哪一个。
狗养的二狗太君打破沉默,有些装腔作势地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又咳嗽了一阵子,大概是被刚才的火油烟味熏着呛着了;然后摘下手套掏出帕子擦鼻子擦手擦眼镜擦完了又戴好手套,这才说:好,像你们中国人说的,顿顿吃肉也会腻,下面就给大家换换口味,来几盘小菜。
第一盘“小菜”,是从土主庙里被押出来的阿牧扒。他是被活活笑死的,当然不是因为狗养的二狗太君跟他开了个多么好笑的玩笑。这个玩笑,像那天阿牧扒冲着狗养的二狗太君大笑一样,令一贯镇定自若的狗养的二狗太君,到最后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阿牧扒看样子跟往常一样醉得厉害,东倒西歪地走不稳。两个狗腿子按着他,两个狗头子用铁钳子撬开阿牧扒的嘴,把一小瓶药水倒进他的嘴里。过了一会,阿牧扒忍不住笑了起来,不停地一直笑,笑,笑,却比三癞毛的鬼哭狼嚎更难听,眼里笑出了泪,鼻涕淌进大张着的嘴巴里。终于闭上嘴不笑了的时候,嘴角就流出一股血水,大家都听得见那血水一滴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等阿牧扒终于不笑了之后,狗养的二狗太君领头装模作样地大笑了一阵,所有狗头子、狗腿子都跟着笑,台下被笑声吓呆了的许多人也跟着笑。烟锅巴一个后拐肘,身后跟着傻笑的一个大东巴徒弟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
第二盘和第三盘“小菜”是一起上的:二佬盘被一个狗头子用刺刀戳进了肚子,三癞毛被另一个狗头子用长刀砍掉了脑壳。
三盘“小菜”过后,狗养的二狗太君说再给大家换个口味,这回不是肉也不是小菜,而是酒。
“酒”是嗜酒如命的禹二少爷。据狗养的二狗太君说,所以要上酒,是因为酒是所有事情所以会发生的一个重要源头。那天强迫当门无齿狗和鼻涕胡子狗喝酒的,除了刚刚笑死掉的阿牧扒,还有禹二少爷。而且禹二少爷才是主角,阿牧扒只是配角(大家都晓得,阿牧扒经常找禹二少爷蹭酒,两人是一起醉酒的“老铁杆”)。如果当门无齿狗和鼻涕胡子狗不是为了给土司府二少爷面子,是不会喝那么多酒的,也就不会出后来的事情,大家也就客走主欢平平安安了。
讲清楚了原因,狗养的二狗太君就叫两个狗头子,把两桶索尼玛酒抬到高台上,放在禹二少爷面前。狗养的二狗太君说,那两桶是土司府中最好的索尼玛酒,如果禹二少爷能在一刻钟(大家都不晓得有多长,只隐约记得,是狗养的二狗太君在南京城里一口气砍下二十四颗人头的时间)之内把两桶酒全部喝完,就可以免他一死。那两桶酒,足有三十斤。
狗养的二狗太君话音未落,禹二少爷就迫不及待地开喝,好像不仅仅是为了能够免死的样子。狗养的二狗太君看了一下时间(就是戴在手腕上的那个叫作“表”的东西,小气得不像样子,跟土司府里欧麦嘎师傅送的那个钟比起来,就像大象比豺狗;跟狗养的二狗太君后来送的挂在龙鼎学堂先生房里那个更大更好看的钟比起来,更是不值一提),又抬头看月亮。
月光像索尼玛酒一样,醇和,清凉,芳香。禹二少爷一碗接一碗地喝着,豪爽,痛快,疯狂。不少人一边看禹二少爷喝酒一边吞咽着口水,有几个酒量小的,不一会就站不住脚,在人堆里东倒西歪地想要找酒喝。
狗养的二狗太君第二次抬手看“表”的时候,禹二少爷稳稳当当地站了起来,大声叫道:还有没有酒?通通给我提上来。这点酒跟一泡猫尿差不多,一匹细耗子都不够喝。
狗养的二狗太君诧异地回过头来,就见禹二少爷跌跌撞撞地直往后退,直接摔下了高台。
本来可以(或者说应该)免于一死的禹二少爷马上就死了,他的后脑壳下面枕着两个石头,不晓得是醉死的还是脑壳摔在那两个石头上磕死的。烟锅巴先生作为狗养的二狗太君特邀的见证人跑去看那两个石头,说那两个石头竟然有些面熟,好像是跟长皮和禹三少爷有关系。经过认真回忆,烟锅巴先生终于想起,在很久以前的一个月亮又大又圆又亮的晚上,长皮从现在禹二少爷摔死的地方,找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石头递给禹三少爷。而那两个石头,是禹三少爷准备飞过来落在自己身上的。
“肉”吃腻了,“小菜”吃过了,“酒”也喝足了,狗养的二狗太君说,接下来要给大家上的,是健胃消食的水果,不爱饭后吃水果的,就当成是一杯茶来喝。
“水果”或者“茶”,是从土主庙被押出来的是阿茹娜。
人群中一个人(不是烟锅巴先生)大喊:她就是个连话都讲不清楚听不清楚的憨姑娘,你们为啥子?
狗养的二狗太君笑着说:她是赖石山村战斗中唯一参战的女人。你们说的这个憨姑娘太厉害了,比姬姜和草乌箭加起来还厉害。姬姜和草乌箭害死了我们的一个人,这个憨姑娘,用一支草乌箭就射死了我们两个人。真的,我不爱跟你们开玩笑。你们中国人历来看不起女人,认为女人是“不算数的”。但我在天石谷认识的三个女人,三百个男人加起来也比不上。在赖石山村的战斗中,如果人人都像这个憨姑娘,我们来的所有人,包括我,就会像你们经常说的一样,死得连骨头渣渣都找不着了。
阿茹娜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抬头看见月亮,大叫起来:这个长皮说话不算数,月亮都老高了还不来找我去打野。
史道长站起来,走到狗养的二狗太君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狗养的二狗太君伸出一只手挡在他的脸前,说: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自古公理,天经地义。这是你们的禹三少爷亲口在这里说过的话,我不像禹三少爷那么有才,喜欢更来改去。
禹三少爷说:我说过的话我负责,我替她死。
狗养的二狗太君哈哈大笑:你是今天最该死的人,当然必须亲自当场死,你没有资格、没有权利替别人死。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清楚我让你最后死的原因。
禹三少爷说:当初在这里,我们答应了你的两个请求。现在,我也有两个请求。
狗养的二狗太君说:你说,除了必须亲自当场死这个前提,其他的我可以考虑。
禹三少爷说:第一,我想晓得,夫人土司、姬姜和长皮是不是还活着。
狗养的二狗太君抬头望望天,又望望地,说:这个问题,你们的老天爷才晓得,或者再等一会你亲自去问你们的阎王爷,他一定晓得。
禹三少爷不说话了。等了一会,狗养的二狗太君主动问他:你的第二个请求呢?说来听听。
禹三少爷说:以后再告诉你,如果到时候你还活着的话;死了也行,我会在阎王殿等着你。
狗养的二狗太君的举起一只手挥了挥,指了指销烟坑边原来埋三个日本人的那个坑,有气无力地说:就在那里埋了吧。
阿茹娜听说这句话,马上自己跑过去在坑里躺好,大声说:你们要把我好好藏着,不要告诉那个说话不算数长皮,叫他找不着,急死他,气死他。
见几个狗头子提着锄头过来,像是真的要帮忙急死气死长皮的样子,忙又坐起来说:你们先不要告诉长皮把我埋在哪里了。等他跟九龙蛊急得要死,我再出来,吓他们一跳。
一个狗头子突然丢下锄头跑回来,冲着狗养的二狗太君依哩哇啦地讲了一通鸟话。狗养的二狗太君跳下台子,连扇了那个狗头子十几个大嘴巴,狗头子“嗨、嗨”着又立正又鞠躬。扇完嘴巴后,那个狗头子涕泪交加地跑了回去。狗养的二狗太君慢慢走上高台,继续看月亮。
那天晚上月亮又大又圆又亮,听得见月光像水一样流淌的声音。大家都晓得,那是长皮跟阿茹娜一起去打野的好日子。他们打猎的日子很多,打野的日子很少。至于有没有打过真野,恐怕就只有九龙蛊才晓得了。长皮和九龙蛊会不会来找阿茹娜,找不着又咋个办,那就只有老天爷才晓得了。(后来听史道长讲,阿茹娜是个蒙古族女娃娃的名字,意思是纯洁,善良,就像那水一样流淌着的月光。)
销烟坑边的墓坑被填平后,狗养的二狗太君又掏出帕子摘下眼镜,不过这次没有擦鼻子也没有擦眼镜,而是像很多人一样擦眼睛。广场上一片寂静,连一直心不在焉的大狼狗都竖起了耳朵,听月光流淌的声音。月亮已经西斜,十八支大火把仍在有气无力、一声不响地继续燃烧着。高台上只剩下了两个人,大家都晓得,最后的时间快要到了。
狗养的二狗太君终于戴上眼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最后一次机会,说你的第二个请求。
禹三少爷说:我已经说过了。
狗养的二狗太君说:我一直在想你的死法,但至今想不出更合适的。你好像比我更聪明,就自己选吧。希望这台压轴戏不会让大家失望。
一直在低头沉思的史道长突然站了起来,对狗养的二狗太君说:犬养太君,这个人不能死。
狗养的二狗太君转过身来望着史道长,问:为什么?
史道长走过去,俯身到狗养的二狗太君耳边,嘀哩咕噜地讲了一大通话。
史道长讲完,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狗养的二狗太君低着头在台子上转了几圈,说:好,这个最会开玩笑害人的禹三少爷可以暂时不死,但必须有一个人代替他当场亲自死。谁来代替?
就见一个人挤出人群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说:我……我来死。
禹三少爷扭头四顾,像是想找鞭子、棍子或者石头之类的东西;可惜长皮不在,虽然那两个石头就在原来的地方。
狗养的二狗太君说:原来是越来越会开玩笑的廖总管,我记得你原来最擅长的是算帐而不是开玩笑,这回你不会是开玩笑吧?这种会送命的玩笑可不能乱开。
廖总管说:我不想开啥子玩笑。三少爷是天石谷下一代土司独一无二的人选,天石谷不能没有土司。我在土司府过了大半辈子,如果没有了土司,我也活不下去。犬养太君,你刚才亲口说过,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现在,我当场偿你的命,你要亲自还我的钱。
说完,廖总管走到狗养的二狗太君身边,掏出一张纸递给他,说:我是土司府最喜欢、也是最会算帐的一个,现在我就跟你算算这笔不得不算的帐。你们刚来这里的时候,要雇人请狗办正事,钱不够了就来土司府借,用你现在挎着的这把刀作抵押,土司府借了三百个大洋给你,这个事是好多人都晓得的。这是你亲笔立的字据,说回去以后就尽快把借土司府的三百个大洋还回来。三个多月前你回去了,现在又回来了,抵押的刀也被你自己拿回去了,这笔钱是不是应该还了?
狗养的二狗太君擦了擦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廖总管,这回回来得比较急,临出发的时候把这件事情给忘了。这样,你先放心地去,我以后一定把钱还回来,顺便给你烧些纸钱作为利息。
廖总管有些为难的样子,想了想,说:这钱是土司府的,不是我的。从我手上借出去,当然应该由我亲手收回来。虽然犬养太君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口承诺会还钱,但我马上就要走了,其他人也不方便找你要,你也不方便亲自到下面来还给我。这样吧,你找两样值钱的东西先押着,等还清了钱后再把东西还给你。
狗养的二狗太君慢慢地撕碎了那张纸,摘下手腕上的“表”,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大家都没有见过的小东西,递给廖总管,说:这是一只瑞士手表,还有一支派克金笔,是我最心爱的两样东西,总价值在五百个大洋以上,你可要叫人保管好了。
人群里一阵骚动,大家纷纷踮起脚尖伸长脖子。都认为这狗养的二狗太君也越来越会开玩笑了,一只手就拿得下的东西,竟然说值五百个大洋,恐怕连禹大少爷也骗不着。不少人想起来,消息灵曾讲过,狗养的二狗太君在南京城参加砍人头比赛,在“一刻钟”内砍下了二十四颗人头,赢得了一只手表和一支金笔——莫非就是刚才那两样毫不起眼的小东西?用砍下二十四颗人头赢那种两样小东西,要啥子样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才能干出这种连十八层地狱都不敢收的事情?
没想到一贯精明的廖总管,却不好好看一眼就马上收下了,走到高台上,把那两样小东西交给禹三少爷,说:三少爷,我廖步青在土司府当了二十三年总管,没有出过啥子大的差错。这最后的一笔钱虽然没有要回来,但有东西押在这里,就算清帐了。土司府的帐本放在我的房间里,我昨天认真地核查了一遍,没有啥子大的差错,就算交帐了。这两样东西,请三少爷帮我记在帐本上。土司府没有其他会记帐的人,今后,记帐就要靠你自己了。
禹三少爷接过那两样小东西,跪在地上磕了九个响头。磕完头坐回椅子上的时候,大家看见一股鲜血顺着禹三少爷的鼻梁往下淌。(在天石谷,只有亲生儿子在父亲即将入土为安的时候,才会连磕九个响头,而且必须磕出血来。)廖总管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走下高台,回到原来站的地方。
狗养的二狗太君问:你真的愿意替别人死?看在你借给我钱的面子上,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收回自己刚才说过的话。
廖总管说:我刚才说过了,天石谷不能没有土司,但总找得着比我会算帐的人。
狗养的二狗太君说:不错不错,天石谷不能没有土司,就像人不能没有后代。廖总管你无儿无女,这辈子注定是要断子绝孙的了。你这个不想开啥子玩笑的无后之人,倒牵挂着一个专门开玩笑害死你的人。好,我就成全你,也学着跟你开个玩笑,让你下辈子投胎做人也是断子绝孙。
说完,狗养的二狗太君对台下的几个狗头子讲了几句鸟话,几个狗头子就跑过去把廖总管当场按倒,脱了他的裤子。所有女人都转过身子或者蹲在地上,一大半男人攥紧了拳头。一个狗头子抽出一把刺刀,正准备戳进廖总管的两腿之间,突然间住手大笑起来,依哩哇啦地讲了一通鸟话,所有狗头子都大笑起来,连狗养的二狗太君也笑得前俯后仰不可开交。
笑了一通,狗养的二狗太君才说:你们不爱开玩笑但最爱闹骚包的廖总管,原来是个一辈子也打不了真野的天阉。就是……就是你们的老天爷土司家的太监,天生的太监。这个是老天爷跟他开的玩笑,怪不得禹三少爷,更怪不着我。
大笑声中,突然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廖总管夺过狗头子手里的刺刀,一刀戳进了自己的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