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54章 一指桃花开

    冷宫的院墙，圈不住死气。

    那股深入骨髓的腐朽味，像是从地底下渗出来的，无孔不入。

    院中，那棵桃树早已死了。

    皮开肉绽，枝干扭曲，像一具被榨干了血肉的骨骸，戳在那里。

    立了多少年，就死了多少年。

    可今天，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一道深可见骨的树皮裂纹里，顶出了一点绿。

    就米粒那么大。

    那点绿意，却像一根针，扎在这片死寂的天地间，倔得扎眼。

    凌紫月踏入冷宫时，脚步放得很轻。

    她怕惊动这里的寂静，更怕惊动那个男人。

    怀里抱着的玉石，隔着衣料也透出温度。这是姐姐穆清影托她带来的北海暖玉，说是能滋养凤渊哥哥亏损的根基。

    食盒里，是她熬了半宿的桃花酥。

    只因他曾无意提过一句，想再看看桃花。

    她一步步走近，心跳声盖过了脚下踩着枯叶的细响。

    然后，她看见了。

    看见了那点刺破死寂的绿。

    准备了一路的说辞，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惊喜冲散。

    “凤渊哥哥！”

    她的声音清亮，带着压不住的雀跃，在这院里，像投入深潭的一捧碎金。

    “它活了！”

    摇椅上，那个阖眼假寐的男人，掀开了眼帘。

    日光落在他长睫上，投下浅影，让他那张俊美得不似凡人的脸上，添了三分活气。

    他没看树。

    目光直直地，落在了她身上。

    他注视着她，那双因雀跃而亮起的眼睛，那片因跑动而泛红的脸颊。

    凌紫月被他看得心头发慌，那道目光像是能穿透皮肉，看穿她心底最深的秘密。

    她小跑到他跟前，献宝似的将食盒高高举起，打开。

    “凤渊哥哥，你尝尝，我新学的桃花酥。”

    她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脸颊的红晕烧到了耳根。

    凤渊坐直了身子。

    他没说话，视线从她紧张得攥紧衣角的手，移到那些小巧的糕点上。

    桃花的形状，做得惟妙惟肖。

    他伸出手。

    一只修长、骨节分明，如冷玉雕琢成的手。

    指尖没有碰糕点，而是落在了她端着食盒的手背上，精准地按住了一根青色的血管。

    “手这么凉？”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久未言语的沙哑，钻进凌紫月耳朵里，又顺着那根被按住的血管，爬遍全身。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让她腿软的酥麻。

    他的指腹没有移开。

    反而顺着那道血管的走向，若有似无地，轻轻摩挲了一下。

    那触感，比这早春的风更凉，却比最烈的火更烫。

    凌紫月猛地垂下头，连呼吸都停了。

    凤渊这才不紧不慢地拈起一块桃花酥，放入口中。

    他吃得很慢，很认真。

    没说好吃，也没说不好吃。

    可这个动作本身，对他而言已是恩赐，对凌紫"月来说，就是世上最动听的赞美。

    她强压下擂鼓般的心跳，生怕再待下去会当场昏厥，急忙指着那棵枯树，转移话题。

    “凤渊哥哥，你看那棵树！真的活过来了！”

    她想与他分享这份喜悦，这份希望。

    凤渊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目光在那点新绿上，停了一瞬。

    随即，视线又转回她脸上。

    他看着她那双被惊喜点亮的，满是生机的眼睛。

    那份纯粹的，不掺杂质的喜悦，似乎也感染了他。

    他忽然问。

    “想看它开花吗？”

    凌紫月愣住了。

    开花？

    这树，才刚冒出一个芽。

    要开花，至少也要等到来年。

    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觉得自己这想法太过天真，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尖。

    凤渊没再说话。

    他甚至没有起身。

    他只是看着那棵桃树，随意地，抬起了一根手指。

    【就让你高兴高兴。】

    他心里想着。

    【也让那个女人看看，她当年亲手扼杀，弃如敝履的东西，如今，是我随意就能赏给旁人的风景。】

    他凌空一点。

    下一瞬。

    那点嫩绿，以一种违背天地法则的速度，疯狂抽长！

    嗤！嗤！嗤！

    无数带着绿叶的新枝，从死寂干裂的树皮下，悍然撑爆！木屑四溅！

    粉嫩的花苞，在新生的枝叶间急速孕育，膨胀，鼓起！

    紧接着——

    在一片肉眼可见的柔光中，悍然绽放！

    一朵！

    一簇！

    一整棵树！

    短短几个呼吸，那棵枯死的桃树，便化作了一片灿烂如火的桃林！

    浓到极致的花香，一瞬将整座冷宫所有的腐朽气味霸道地驱散，甚至朝着四面八方弥漫开去！

    这不是神通。

    这是言出法随！是创造！

    凌紫月傻了。

    她呆呆站在原地，张着小嘴，大脑停止了思考。

    那花香太过浓烈，那景象太过震撼，让她产生了近乎窒息的晕眩。

    这是神迹。

    也是一种让她心生寒意的，绝对的，不容置喙的恐怖力量。

    她看看那满树不似凡间的繁花，又缓缓转过头，看着那个收回手指，重新斜倚在摇椅上的男人。

    他还是那副慵懒淡漠的样子。

    可在他身后，那一片灼灼桃花，无声地宣告着，他才是这世间唯一的神。

    眼泪。

    毫无征兆地，从她眼眶中滚落。

    不是悲伤。

    是震撼，是感动，是填满了整个心脏的崇拜与爱慕，还有一丝……因窥见神明之力而产生的，凡人本能的恐惧。

    这个男人。

    她的凤渊哥哥。

    为了她一句话，一个点头。

    点开了，一整个春天。

    她更清楚，这惊世骇俗的一幕，会给他们带来什么。

    姐姐……女帝陛下，她会发疯的。

    ……

    这异象，根本无法掩盖。

    无数闻到花香的蝴蝶，从皇宫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冷宫上空，形成了一片五彩斑斓的云霞。

    更有两只羽翼洁白，头顶丹红的灵鹤，被这股气息吸引，自九天云层之上落下，在桃林上空盘旋，发出清越的鹤唳！

    “那是什么！”

    “天！是冷宫方向！枯木逢春！”

    “百蝶来朝，灵鹤献瑞！是天降祥瑞！大吉之兆啊！”

    皇宫之内，无数宫人、禁军、大臣，都看到了这幕奇景，纷纷跪倒在地，朝着冷宫的方向叩拜，山呼之声，此起彼伏。

    ……

    御书房。

    凌傲雪正在批阅奏折。

    北境大捷，后续的安抚封赏千头万绪，让她心烦。

    突然，殿门被猛地撞开。

    内侍总管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上是无法掩饰的惊骇与狂喜。

    “陛下！大喜！天大的喜事！”

    “冷宫……冷宫方向，天降祥瑞！那颗枯死多年的老桃树，一瞬花开，引得百蝶来朝，灵鹤献瑞！”

    哐当。

    凌傲雪手中的朱笔，掉落在地。

    一滴殷红的朱砂，溅在明黄的奏章上，迅速晕开，像一滩刺目的血。

    冷宫？

    桃花？

    她豁然起身，发疯似的冲出御书房，站在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上，遥遥望去。

    那座被她视为禁忌与耻辱的宫院上空，一片粉色的云霞，灿烂到刺眼。

    两只灵鹤的身影，在花海之上，清晰可见。

    她的心，一寸寸沉入深渊。

    那棵桃树……

    是她当年，亲口下令，断绝水源，不许任何人浇灌，要让它在凤渊眼前，慢慢枯死！

    她要他看清现实！

    要他明白，他所喜爱的一切，在她的皇权面前，不堪一击！

    要他成为她手中最锋利的剑，而不是一个对着花草伤春悲秋的废物！

    现在。

    这棵被她亲手“杀死”的树，活了。

    还以一种神明般的方式，绽放出了她从未见过的，惊心动魄的美。

    为了谁？

    凌傲雪的视线，似穿透了重重宫墙。

    她看见了。

    看见了凤渊就坐在那棵树下。

    而她的好妹妹，凌紫月，正站在他的身边，仰着那张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脸，痴痴地看着他，满脸泪痕。

    一股戾气从她心底最深处轰然炸开！

    凭什么！

    凭什么不是我！

    那个男人，他的一切，他的力量，他的温柔，都该是我的！

    凌紫月那个贱人，凭什么能站在那里！

    凭什么他宁愿为那个贱人点开一树繁花，也不肯回头，多看自己一眼！

    “咔嚓——”

    一声脆响。

    她腰间佩戴的极品龙凤玉佩，被她失控的真气，生生捏成了齑粉！

    锋利的碎屑刺破掌心，血顺着指缝滴落，她毫无知觉。

    这不是简单的儿女情长。

    这是挑衅！

    是在她的皇城之内，公然展示一种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力量！

    是用她最厌恶的方式，宣告他的归来！

    她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眼底的火焰几乎要烧穿一切。

    “摆驾！”

    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