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三章 下南洋(四)
类别:
历史军事
作者:
东有扶苏字数:8651更新时间:25/07/28 03:46:54
越往南走,钱塘江口的喧嚣与龙牙门的血腥就越是恍如隔世。
当“伏波”级战船破浪号与几艘满载补给的货船脱离庞大船队,孤零零地转向正南时,赵吉站在破浪号的船艏,心中没有预想中的豪情万丈,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因为他们要去的地方,在任何能找到的海图上,都是空的。
光是想象一下,就能感受到那种不知前方有没有路的绝望感--要远离熟悉的陆地,要去往那些无人去过的海域,方向的些许错误也许就能让人迷失在茫茫大海,再也没办法回来。
但这艘船依旧是起航了。
海风瞬间变得不同,不再是裹挟着南洋暖湿气息的信风,而是一种更加凛冽、带着深海寒意的气流,猛烈地撞击着船帆,发出呜呜的呼啸,天空不再是通透的蔚蓝,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海平线上,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赵吉,或者说赵平,紧紧抓着艏楼一根湿漉漉的缆桩,靛蓝的粗布短衫早已湿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单薄却已显出坚韧轮廓的身形,海风带着南洋特有的咸腥和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陌生感,狠狠刮过他因用力而绷紧的脸颊,他回头望去,定海号庞大的身影正在视野中迅速缩小、模糊,最终连同那支象征着力量与秩序的舰队,一同消失在北方的海平线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孤寂感,瞬间攫住了他,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艘颠簸的船,和前方那片吞噬一切的、无边无际的深蓝。
“公子,”一个沉稳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是李校尉,他约莫四十出头,皮肤黝黑发亮,脸上刻着几道被海风磨砺出的深刻皱纹,他既破浪号上的海军指挥官,也是这艘船上唯一知晓赵吉部分身份的人,“风浪太大,逆风强行南下,对船体损耗极大,您看...是否先找个避风处暂歇?或者...改变航向,随大队回航还来得及。”
赵吉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越过剧烈起伏的船舷,投向南方,那里只有翻滚的、铁灰色的巨浪,一层推着一层,涌向目力所不及的远方,没有陆地,没有岛屿,甚至连飞鸟都绝迹,只有海天相接处那条微微起伏、模糊不清的线,像一张巨口,吞噬着所有的希望,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顺着他的脊背悄然爬升。
真的存在那样一片大陆吗?还是叔父口中的美好愿景,不过是安慰他离开的虚幻泡影?自己是否在用这艘船和几百条性命,进行一场注定徒劳的自杀式豪赌?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怀中的玉佩,那温润的触感透过湿透的粗布传来,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安定,他想起了北平宫城空旷的寝殿,想起了太极殿上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想起了民夫营踏实挥汗的日子,更想起了叔父讲述莽莽山林时眼中罕见的光彩,自由,真正的自由,不是逃离,而是追寻,追寻那片无人踏足的土地,为那个将他从囚笼中放出来的人,也为他自己,开辟一条全新的路。
“不,”赵吉猛地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压过了风浪的嘶吼和海水的冲刷声,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决绝,“李校尉,传令下去,落半帆,长桨就位!我们...往南!”
李校尉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担忧,有不解,但最终化为军人对命令的服从,他猛地转身,吼声在风中炸开:“落半帆!桨手就位!给我顶住!往南!破浪向南!”
“往南!破浪向南!”粗粝的号子声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悲壮的意味,巨大的硬帆被艰难地收起一部分,几十支沉重的长桨从舷侧探出,插入汹涌的海水,水手们赤裸着古铜色的上身,肌肉虬结,随着号子声,身体几乎与甲板平行,用尽全身力气向后划动,破浪号庞大的身躯在逆风和人力桨的共同作用下,发出更加不堪重负的**,却依旧顽强地、一寸寸地,撕裂着南方的风墙,驶向那片深不可测的未知。
......
日升月落,周而复始,日子在枯燥的航行中一天天过去,时间失去了意义,唯有记录时间的仪器提醒着光阴的流逝,破浪号像一叶孤舟,在浩瀚无垠的南太平洋上挣扎前行。
最初的航线,尚能依据搜寻到的一份极其简略、标注着几个模糊岛屿的南洋海图,他们抵达了第一个标记点--一片被翠绿覆盖、白沙环绕的小小群岛,岛上椰林摇曳,有甘甜的淡水和丰富的海鸟蛋,短暂的休整和补给,让疲惫的船员们精神一振,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赵吉甚至兴奋地在沙滩上奔跑,采集了一些从未见过的、形状奇特的贝壳和植物种子。
然而,希望很快变成了更大的失望,这岛屿太小了,资源有限,根本无法支撑长期据点,更重要的是,它并非那片传说中“数倍于中原”的广袤大陆。
它只是汪洋中的一粒微尘。
离开小岛,继续向南,海图上的标记到此为止,前方,是真正意义上的空白,李校尉和领航军官只能依靠星辰、罗盘、司南和观察洋流、飞鸟来艰难判断方向,误差,在日复一日的航行中被无情地放大。
一次猛烈的风暴过后,罗盘指针出现了诡异的偏移,连续数日的阴云遮蔽了星辰,当他们终于重新定位时,绝望地发现,船队已经严重偏离了预想的航线,不知身处何方,补给船“顺风”号在一次触礁中严重受损,虽经奋力抢修保住了船体,但速度大减,成了拖累,宝贵的淡水开始告急,严格配给也无法阻止水柜的水位线一天天下降,船舱里弥漫着汗臭、霉味和一种名为“坏血病”的阴云,牙龈肿胀出血,伤口难以愈合,虚弱和绝望开始在船员中蔓延。
赵吉不再是那个只会在甲板上远眺的少年,他放下了“公子”的身份,钻进了闷热潮湿、气味难闻的底舱,跟着随船的大夫--一个胡子花白、经验丰富但此刻也束手无策的老头--学习辨认药草,用烈酒清洗化脓的伤口,笨拙但执着地为痛苦**的水手们更换绷带,他学会了看海图,虽然依旧生涩,但会整夜整夜地守在领航官身边,询问每一个细节,试图理解那些复杂的线条和符号,他的皮肤被烈日和海风灼烤得黝黑粗糙,手掌磨出了硬茧,眼神却一天比一天沉静、锐利。
在一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傍晚,李校尉将赵吉拉到相对安静的艉楼,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
“公子,这样下去不行了,淡水最多支撑十天,病号占了近三成,士气...快崩了,我们...可能真的错了。”
赵吉看着李校尉布满血丝的双眼,又望向甲板上那些瘫坐着、眼神麻木的水手,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他感到怀中的玉佩滚烫。
“李校尉,”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们没有错,错的是方向,但不是目标,陛下不会骗我们,那片大陆一定存在,只是我们还没找到它。”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甲板:“传令,再减一成淡水配给,优先保障桨手和瞭望哨,把最后那点腌菜和豆子拿出来,分给病号,告诉所有人,再坚持十天!十天之内,若还看不到陆地...我赵平,第一个跳海谢罪!”
这不是空话--赵吉的眼神告诉李校尉,他是认真的,他可以为了寻找那片大陆,豁出命去,李校尉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褪去所有青涩的少年,最终也重重地点了点头:
“末将...遵命!”
然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哗变发生在宣布再次削减配给的第二天深夜。
领头的是船上的军需官,一个身材肥胖、平时惯会克扣斤两、此刻因坏血病而脸颊浮肿的王胖子,长期的压抑、绝望和对赵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公子哥”的怨恨,在几个同样心怀不满的老兵油子煽动下爆发了。
“兄弟们!跟着这毛头小子往南送死吗?!”王胖子挥舞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腰刀,声音激动得甚至有了些尖利,“淡水快没了!吃的也快没了!前面除了海就是海!狗屁的大陆!他是拿我们的命填他的富贵梦!咱们干脆抢了这船,回去在南洋当山大王算了!总好过死在这汪洋...唔!”
他的话戛然而止。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黑暗中扑出,李校尉矮身避开王胖子胡乱劈砍的腰刀,一个凶狠的肘击狠狠砸在王胖子浮肿的肋下,王胖子惨叫一声,像一袋沉重的米粮般瘫软下去,黑暗里又出现一道身影,同样冲出来的赵吉顺势夺过腰刀,动作干净利落得不像一个少年。
他手持腰刀,站在摇晃的甲板中央,浑身湿透,靛蓝的布衣紧贴着贲张的肌肉线条,篝火的光映着他年轻却冰冷如铁的脸庞,那双曾经清澈、后来变得沉静的眼眸,此刻燃烧着令人心悸的寒芒,他扫视着被惊呆的叛乱者,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
“想回去?可以!”赵吉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风浪和哗变士卒们粗重的喘息,“放下武器!等船靠岸,我给你们船,给你们粮,放你们走!但现在,”他猛地将腰刀指向南方,刀尖在火光下闪烁着决绝的光芒,“这艘船,必须往南!谁再敢动摇军心,煽动哗变...”
他只犹豫了不到一瞬间,就踢了踢地上蜷缩**的王胖子,手起刀落,在甲板上划出一道血渍:
“他,就是下场!”
短暂的死寂,只有风帆的鼓噪声和海浪拍打船舷的轰鸣。
一个叛乱的老兵颓然扔掉了手中的木棍,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少年单薄的身影在摇曳的火光和巨大的船影映衬下,竟显出一种渊渟岳峙般的威严。
哗变被压制了,航向依然还是向南,但老天爷往往就喜欢玩雪上加霜这一套,所以在平息哗变的次日黎明,真正的灾难降临了。
天,毫无征兆地黑了下来,不是夜晚的黑,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仿佛浓墨浸透棉絮的铅灰色,狂风不再是持续的逆风,而是变成了毫无规律的、来自四面八方的狂暴乱流,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啸,海面不再是起伏的波浪,而是疯狂地拱起一座座墨绿色的、高达数丈的“水山”,又瞬间塌陷成吞噬一切的深渊!天空被翻滚咆哮的乌云彻底吞噬,一道道惨白的、撕裂苍穹的闪电如同巨神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海面上,紧随其后的炸雷,震得整艘破浪号仿佛要瞬间解体!
“风暴!是风暴!快!落帆!固定一切!所有人进舱!!”李校尉的嘶吼声瞬间被狂暴的风声和雷声吞没。
“疯狗浪!右舷!!”桅斗上的瞭望哨只来得及发出半声凄厉到变调的警报,一道比破浪号主桅还要高的、浑浊漆黑的巨浪,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狠狠拍在了船体右舷!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不是撞击声,而是木材断裂的恐怖哀鸣!整个船体被巨力狠狠掀起,几乎呈四十五度角侧立!甲板上所有未被固定的物体--木桶、缆绳、甚至一门小炮--如同风中杂草般被抛飞出去,瞬间消失在墨绿色的深渊里,冰冷刺骨的海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从被撕裂的右舷甲板缺口处疯狂倒灌而入!
“堵住缺口!!”赵吉的声音在混乱中炸响,他不知何时已冲到了最危险的右舷,和几个反应过来的水手一起,奋力将能找到的木板、棉被甚至自己的身躯,死死抵向那个不断涌入海水的恐怖裂口,海水冲击的力量大得惊人,咸腥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到他的胸口,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他撕碎卷走!他咬紧牙关,双脚死死钉在湿滑的甲板上,牙龈因用力而渗出血丝,混合着海水流入口中,一片腥咸。
“公子!危险!”李校尉目眦欲裂。
“别管我!去掌舵!稳住船头!!”赵吉头也不回地嘶吼,声音在风暴中显得破碎而疯狂。
又一个滔天巨浪从船艏方向狠狠砸下!整艘船如同被巨锤砸中,发出令人牙酸的**,船艏装饰用的雕像瞬间粉碎!主桅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巨大的硬帆被狂风撕扯成无数碎片,如同白色的幽灵在漆黑的天幕下狂舞!
一声更加恐怖的断裂声传来,粗壮的主桅,从根部被狂暴的力量生生折断!带着巨大的帆桁和索具,如同倒塌的擎天巨柱,裹挟着毁灭的力量,狠狠砸向甲板!
“小心!!
“轰!!!”
沉重的桅杆和帆桁狠狠砸在甲板上,木屑纷飞,甲板被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几个水手被飞溅的碎木击中头部,鲜血瞬间飞溅,他们连哼都没哼一声,身体就软软地滑入那个被砸开的窟窿,瞬间被倒灌而入的海水吞噬,消失不见!
“稳住!!”赵吉发出一声咆哮,不知从哪里涌出的力量,他猛地将一块沉重的压舱石推向裂口,暂时堵住了汹涌的海水,“李校尉!左满舵!迎着浪头冲!!”
李校尉此刻已浑身湿透,双臂肌肉贲张,死死抱住那疯狂跳动的舵轮,如同抱住救命稻草,听到赵吉的吼声,他没有任何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将沉重的舵轮向左打满!
破浪号巨大的船身在狂涛中发出濒死的**,艰难地、无比笨拙地转动着方向,将脆弱的船艏对准了下一个扑来的、如同山岳般的巨浪!
船头狠狠扎入墨绿色的浪山,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整个前甲板淹没!船体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狂暴的自然之力彻底撕裂、碾碎,巨大的冲击力让所有人都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再无希望的时刻,奇迹般地,破浪号那伤痕累累的船头,竟然顽强地从浪山的另一侧破水而出,虽然船身剧烈颤抖,甲板上水流成河,但它还活着!它扛住了!
然而劫后余生的感觉只出现了一瞬间,因为所有人都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呆呆地想。
这艘船...还能撑过下一个浪么?
还能回去,那片熟悉的土地么?
......
风暴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
就在意志濒临崩溃的边缘,就在破浪号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解体沉没的时刻--
风,毫无征兆地,减弱了。
那令人窒息的、仿佛要压碎灵魂的铅灰色云层,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缓缓撕开了一道缝隙,一缕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金红色的光芒,如同神仙垂怜的指尖,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幕,斜斜地洒在依旧汹涌、却已不再疯狂拍打船体的海面上。
天,亮了。
不是那种豁然开朗的明亮,而是一种带着劫后余生的、朦胧的灰白。但风势确实在迅速减弱,海浪虽然依旧高大,却渐渐恢复了规律。笼罩在破浪号上那令人窒息的死亡阴影,似乎随着黑暗一同在退散。
精疲力竭的水手们茫然地抬起头,看向舷窗外,仿佛不敢相信噩梦即将结束。
“风...风小了?”
“天亮了...我们...活下来了?”
死寂的船舱里,甲板上,响起几声微弱的、带着难以置信的啜泣。
赵吉挣扎着站直身体,推开舱门走上甲板,扑面而来的不再是狂暴的飓风,而是带着雨后清新、却依旧冰冷的海风,破浪号如同一个刚刚从绞刑架上放下的死囚,船体遍布恐怖的伤痕:主桅断裂,残存的桅杆光秃秃的;甲板多处破裂,露出下面黑黢黢的舱室;船舷严重变形,几门副炮不知所踪;到处是散乱的缆绳、破碎的木板和干涸的血迹。整艘船都在发出低沉的、痛苦的**,仿佛随时会散架。
然而,它终究是扛过来了。
不过最要命的,还是补给损失比预想的更严重,虽然淡水储存在之前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如今可以靠雨水加以补充,但这场风波吞噬了两艘补给船,如今就连原本计划支撑数月的粮食在风暴中受潮霉变了大半,珍贵的药品也所剩无几。
饥饿和淡水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迅速笼罩了这支小小的船队。
海图一片空白,如今的他们成了真正的拓荒者,白天,依靠星盘和罗盘艰难定位;夜晚,则警惕地观测着陌生的星图,试图找到指引方向的南十字星。
海鸟成了珍贵的信号。每当发现成群的海鸟向某个方向飞去,船队就会调整航向跟随,靠着这种原始的方法,在淡水告罄的前一天,船队终于发现了一串零星的小岛。
岛屿大多是荒芜的火山岩礁,怪石嶙峋,植被稀疏,但每一次靠岸都如同久旱逢甘霖。水手们像疯了一样冲下船,寻找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挖掘礁石缝隙里的贝类、海胆,采摘岛上仅有的、酸涩难咽的野果,甚至捕捉那些笨拙不怕人的海鸟,淡水是最大的难题,只能靠收集雨水和挖掘岛上可能存在的、微小的淡水渗坑。
赵吉也和水手们一起在滚烫的礁石上攀爬,双手被锋利的牡蛎壳划得鲜血淋漓,只为撬开那一点点带着腥味的肉,他学着辨认能吃的海藻,忍受着那滑腻恶心的口感强行咽下,有一次,他们在一个稍大的岛上发现了一片稀疏的椰林,狂喜的水手们爬上高高的椰子树,敲下青椰。清甜的椰汁和雪白的椰肉,成了那段艰难岁月里最奢侈的美味,赵吉捧着椰子,贪婪地吮吸着甘甜的汁液,那一刻的满足感,远胜于宫城里的任何珍馐。
然而,好运不会一直眷顾,更多的时候,岛屿贫瘠得令人绝望,有一次,他们登上一座看似绿意盎然的岛屿,却发现岛上的淡水带有咸涩味,根本无法饮用,还有一次,水手们兴高采烈地捕杀了一群从未见过的、形似大老鼠的海岛生物,烤熟后分食,结果多人上吐下泻,险些丧命。
疾病开始蔓延,坏血病的征兆--牙龈出血、关节疼痛--出现在一些长期缺乏新鲜蔬果的水手身上,痢疾也在狭小潮湿的船舱里悄然滋生,绝望的气息如同瘟疫,再次弥漫开来。
赵吉成了维系这支濒临崩溃队伍的最后纽带,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身份尊贵了,但他不再只是发号施令,而是身体力行,他将自己分到的食物和淡水,悄悄省下一点分给病得最重的水手,他强忍着恐惧和不适,帮助别人处理那些令人作呕的伤口,他每晚都坚持在甲板上巡视,哪怕只是拍拍值守水手的肩膀,说一句“辛苦了”。
有因为疾病而死去的水手在闭眼之前问他:“公子,南边,真的有那么一块可以养活很多魏人的大陆吗?”
“有的,”赵吉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他轻轻拍了拍水手的肩膀,篝火在他眼中映出两簇跳动的火苗,“一定...有的。”
......
离开最后一个补给点--一个只有咸水泉和少量海鸟蛋的贫瘠小岛--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
破浪号和剩下的两艘补给船如同三片枯叶,在无边无际、呈现出一种诡异深蓝色的南太平洋上孤独地漂流,饥饿和干渴如同最残忍的刽子手,缓慢而坚定地折磨着每一个人,口粮早已降至最低限度,每天只有一小块硬得能崩掉牙的、混合了木屑和霉变面粉的饼子,以及几口带着铁锈味的、限量分配的淡水,坏血病和痢疾肆虐,船舱里弥漫着绝望和死亡的腐臭气息,不断有人倒下,被裹上草席,举行一个简单到近乎潦草的仪式后,便沉入冰冷的海底。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连最坚定的赵吉,眼中也布满了血丝和深深的疲惫,而李校尉则是大部分时间都守在舵轮旁,像一尊沉默的石雕,只是机械地维持着航向。
赵吉已经瘦得脱了形,原本合身的靛蓝布衣如今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眼窝深陷,皮肤粗糙开裂,嘴唇干裂出血,但他依旧每天挣扎着走上甲板,用那架杨哲给他的、如今镜片也有些模糊的黄铜千里镜,固执地扫视着南方的海平线,每一次举起望远镜,手臂都酸痛得如同灌铅,视野也因虚弱而阵阵发黑。
“没有...还是没有...”他放下望远镜,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难道叔父的猜测是错的?难道这片浩瀚的南方大洋,真的只有无尽的波涛和绝望?难道他们所有人,都要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海域无声无息地死去?
突然!
一群海鸟!一大群!如同突然泼洒在灰白画布上的墨点,出现在远处的天空中!它们鸣叫着,盘旋着,方向明确地朝着一个方向飞去--西南方!那绝不是漫无目的的觅食,而是归巢!鸟群的数量之多,种类之丰富,是赵吉在南洋和天竺都从未见过的!
“鸟!好多鸟!!”一个眼尖的水手尖叫起来,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赵吉的心猛地一跳!他死死盯着鸟群飞去的方向,眼睛一眨不眨。
紧接着,更令人振奋的景象出现了!海面上,开始漂浮着一些东西,一些新鲜的、带着绿叶的树枝!甚至还有几段粗壮的、形态奇特的浮木!上面附着着一些从未见过的藤壶和贝类!
“树枝!新鲜的树枝!!”瞭望哨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指向西南方的海面,“还有木头!很大的木头!!”
希望,如同压抑许久的火山,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胸膛里猛烈喷发!连那些瘫倒在舱底的病号,都挣扎着爬了起来,涌向甲板,贪婪地望着西南方。
破浪号,这艘伤痕累累却意志不屈的船,在李校尉嘶哑却充满力量的指挥下,调整着残存的船帆,借助减弱的风力,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海鸟和浮木指引的方向驶去。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更多的阴霾,海水的颜色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澈。
就在此时!
就在那海天相接、被晨雾笼罩的朦胧之处,一条漫长无比的、低缓的、黄绿相间的线条,如同盘古用巨斧在天地之间劈开的伤痕,无比清晰地跃入了所有人的视野!
不是岛屿!绝不是!那线条的弧度是如此平缓,向两侧延伸得是如此遥远,遥远到目光所及之处,根本看不到尽头!仿佛整个世界的边缘,就在那里!
“陆--地--!!!”
“新大陆!是新大陆!!”
“老天爷!我们找到了!找到了啊!!!”
甲板上瞬间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狂吼!哭声、笑声、嘶哑的呐喊声、疯狂的捶打船舷声...所有压抑了数月的恐惧、绝望、痛苦和不甘,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水手们互相拥抱着,捶打着,涕泪横流,状若疯癫!连一向沉稳的李校尉,此刻也老泪纵横,死死抓着舵轮,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
赵吉呆呆地站在船艏,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望着那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壮阔的海岸线,视野迅速模糊,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盐渍和血污,汹涌而下,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历经生死、穿越绝望、最终触摸到神迹的狂喜与震撼!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湿滑、布满碎木的甲板上,额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不是跪拜天地,而是叩谢这片接纳了他们这群漂泊者、绝望者的新生之地!更是告慰那些永远留在了深蓝之下的亡魂!
破浪号拖着残破的身躯,缓缓驶近那片梦寐以求的彼岸,海岸的景象在眼前徐徐展开:金黄色的沙滩宽阔无比,向两侧无尽延伸;其后是郁郁葱葱、高耸入云的森林,树木的形态极其奇特,树干笔直光滑,树冠如伞,散发着一种清冽而陌生的芳香;再远处,是低缓起伏、覆盖着奇特低矮植被的丘陵,一直延伸到内陆朦胧的黛青色山影之下,整片土地,散发出一种古老、宁静、磅礴而充满野性生机的气息。
没有炊烟,没有港口,没有任何人活动的迹象。
这是一片真正的、未被任何已知文明踏足的处女地!
破浪号在一片相对平静、沙滩平缓的海湾艰难搁浅,放下小艇,赵吉、李校尉和一群还能行动的水手,踏上了这片坚实而陌生的土地。
脚下是细腻温暖的金沙,鼻尖萦绕着混合了海腥、奇异植物清香和泥土芬芳的空气,耳边是海浪温柔的拍岸声和森林中传来的、从未听过的清脆鸟鸣,几只体型硕大、皮毛灰褐、用强壮后腿跳跃前进、腹部挂着育儿袋的奇异生物,在不远处的灌木丛边好奇地张望着这群不速之客,旋即敏捷地跳开。
赵吉蹲下身,抓起一把沙子,任由它们从指缝间流淌,他走到一丛盛开着艳丽花朵、形态奇特的灌木旁,轻轻触摸那坚韧的叶片;他走到海边一片巨大的礁石群旁,发现了一些堆积的贝壳残骸,显然是被某种生物长期食用后留下的痕迹,附近还有一些被磨制过的石器碎片散落--这里并非完全没有任何人的痕迹,只是他们尚未现身,或者,稀少得如同沧海一粟。
但这片广袤、富饶、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土地,是真实存在的!它不属于任何已知的帝国,它等待着被命名,被探索,被...拥有!
赵吉走到一块巨大的、被海水冲刷得光滑平整的砂岩前,他解下腰间那柄从王胖子手中夺来的腰刀--这柄沾过叛乱者鲜血的凶器。
“锵!”
腰刀出鞘,赵吉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片新生大陆的气息永远烙印在肺腑之中,他举起匕首,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所有的信念,在那巨大的、象征着亘古荒凉的砂岩上,深深地、一笔一划地刻下了一个字--
“魏”。
石屑纷飞。
“从此以后,日月所照,皆为魏土。”
他转过身,张开双手,泪流满面:“我们,可以回家了,去禀告陛下,去告诉所有人,这里,也是帝国的疆土了!”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金色的沙滩上,洒在少年挺直的脊背上,也洒在那刚刚镌刻在古老大陆的、崭新的“魏”字上。
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