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四章 远行(十一)
类别:
历史军事
作者:
东有扶苏字数:7234更新时间:25/06/19 13:19:40
穿过栽满耐寒松柏的主道,绕过几处仍在叮当作响扩建的新学舍,顾怀在一座规制最为宏阔、飞檐斗拱气势沉凝的楼阁前停下了脚步。
似乎是想到了刚才两个学生都有些奇怪的神态,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头,但这些时日积压在他心头的事已经足够多了,所以最后也就只当是师生久别重逢,难免会出现些异样的情绪,所以也只是摇了摇头,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算学院有宋明,经学院有李子卿,就算他以后不能在大学任教,不能像在国子监那样亲手教出一批有别于传统士子的学生,但至少也不用担心这里会变成另一个国子监了,当然,倒不是说顾怀对国子监的祭酒温言在教育者这方面有什么意见,在他看来温言算是那种很传统、很守旧的读书人,从小接受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所以难免会对顾怀当初在国子监干的那些事颇有成见--这大概就是温言一直看他不太顺眼的原因?
但他就是没想过是不是因为自己差点把别人女儿拐跑了,才让温言每次看到他都像看到了一头想拱自家白菜的猪。
鼻端的空气中弥漫着新木的清香、冬日特有的凛冽,以及一种唯有书海方能孕育出的、沉淀了时光的纸墨气息,楼阁的门楣上悬挂着“文渊阁”三个遒劲大字,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也就不言而明--北境大学的藏书楼。
也是那位被他“拐”来的祭酒,静安侯陈识,最常盘踞的地方。
来了大学,除了看看花了大量人力物力以及时间建造的大学究竟成了什么样,还有见见自己的学生外,最需要见的人便是陈识了,当初顾怀为了让这家伙当上大学的祭酒,可是花了不少功夫,先是写信请,发现陈识缩起脑袋全当没看到后,又派锦衣卫查--结果什么东西都没查出来,本以为继承了静安侯爵位的陈识就算不欺男霸女手上也得有些不干净,然而结果证明陈识这家伙简直算是这年头的勋贵之耻。
这家伙平日里最喜欢干的事居然不是横行乡里,而是窝在家里睡觉。
这下就没办法了,顾怀只能亲自上门去请,好在终究是把陈识给忽悠来了邯郸,大学在顾怀对于未来的谋算中占了很重的位置,顺带着连陈识这个死宅也成了顾怀看重的核心人物--但估计陈识就算知道了这些也不会感觉到半分激动就是了。
推开门,一股温暖而浓郁的书卷气混杂着些许尘埃味道扑面而来,与外界初冬的肃杀截然不同,阁内光线因高窗而略显幽深,却因无数烛台与精心安置的反光铜镜而显得柔和明亮,巨大的空间被一排排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分割,其上卷帙浩繁,皮面、绢面、纸本,或簇新或古旧,在烛光下泛着深浅不一的光泽。
这里几乎集中了整个北境的藏书,其中大部分是大学修建前各个世家大族“主动”捐赠,还有小部分是幕府主动从民间采买收购的,这几年顾怀一直忙着打仗,没什么时间爬基础的科技树,印刷术虽然因为要出报纸所以改进了一些,但很显然还是不能让书籍变得更加普遍,这年头书是真的能当传家宝的,当初锦衣卫上门收书的时候,北境那些世家的家主脸色比死了亲妈还难看,要不是顾怀当初把屠刀都举起来了,这事无论怎么想都没有一点成功的可能性。
至于南方...“尽收天下藏书,然后加印传播”这个想法怕是得好些年才能慢慢实现了。
书架间的过道里,人影稀疏却异常专注,多是些穿着大学制式青衿的年轻士子,或凝神抄录,或低声讨论,或捧着书卷倚柱沉思,空气中只有书页翻动、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远处角落里偶尔传来的、被极力压低的争论,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充满生机的静谧。
顾怀的脚步悠闲,目光越过一排排书山,精准地落在了最深处临窗的一张巨大书案后面,那人整个身子几乎埋进堆积如山的书册和散乱的稿纸里,只露出一个乱糟糟的发顶,一件都快黑得发亮的宽大儒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他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握着笔,正对着面前摊开的一卷泛黄古籍皱眉苦思,浑然不觉有人靠近。
“我听说自从你来了这里当祭酒,就几乎把所有事情都甩给了别人,然后每天泡在这藏书楼里,连各个学院都没去巡视过?”顾怀开口,“你拿着朝廷发的工资,这么大摇大摆地消极怠工,你是真的不怕我找你麻烦?”
那颗乱发丛生的脑袋猛地抬起,露出陈识那张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胡茬未净的脸,眼神先是茫然,待看清是顾怀,那茫然迅速被一种混杂着惊讶、习惯性的抗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快所取代,他放下笔,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似乎想把自己重新藏进书堆的阴影里,最终却只是懒洋洋地哼了一声:
“哟,靖王殿下?您老人家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今天怎么有空钻到这‘蠹鱼窝’里来?” 他语气里带着股阴阳怪气的抱怨,“再说了,当祭酒难道真的要事必躬亲?各院院长管事就行了,我有那巡视的功夫不如多看两页书,反正也出不了大乱子,倒是您,上京城都踏平了,辽帝也...”
“你一个成天泡在藏书楼的死宅居然还知道这些?”
“听来借书的士子说的...嗯,说吧,找我什么事?算了要不你还是别说了,反正准没好事。”
“我说你是不是缺少了些聊天的天分?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你是真的不怕挨揍吗?”
“你敢揍我就敢跑,大不了跑回静安侯府,”陈识冷笑,“反正当初某个人把我骗出来后一扔就不管,现在上门来问我怎么不好好干活?也不知道你哪儿来的脸。”
顾怀沉默片刻,长叹一声揉了揉眉心,他这几年打遍了天下,连辽帝都摆平了,见过的人不知道多少,可偏偏就是拿这陈识没什么办法,谁叫这家伙就像一条腌入了味的咸鱼,对他没有丝毫敬畏呢?偏偏这家伙还就是最适合的祭酒人选,既年轻,又好骗...不对,又有才学,嚣张就嚣张吧,说起来自己也确实有些理亏。
顾怀自顾自地在书案对面一张堆着几卷书的空椅上坐下,拂开书卷,目光扫过陈识案头那本摊开的古籍,依稀可见是某部前朝失传已久的杂家笔记孤本:“看起来你的心思都放在这藏书楼上了,之前这里的书可没有这么多,如今比起花了百年搜罗藏书的国子监都差不多了,听说你放出话去,凡献孤本、善本者,无论出身,皆可入大学旁听乃至就读?”
“嗯,”陈识应了一声,又拿起笔在稿纸上划了两道,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不然呢?幕府难为无米之炊,幕府那点拨款,都用在修建学舍上了,剩下的买新印的经史子集发给士子都紧巴巴,更别说那些散落民间的老物件了,我去要钱,连门都没让进,说是什么眼下正当战时一切要以前线为重...这法子勉强算是以书易学吧,效果还行,至少比预想的好点,反正你不是说过么?大学不是国子监,不要设置那么高的门槛,让读书明理的人变多,才是大学存在的意义。”
顾怀眉头微微一皱,然后又松开,幕府财政之前一直是卢何在统筹,往大学拨款这事顾怀的确是开口说过要大方些,可之前毕竟是在国战,再加上修建大学本就已经是极高的支出,还要幕府拨款收集天下藏书实在是太难为卢何了点,也难怪陈识去要钱没要到--这么一想他的怨气也就可以理解了,毕竟当初顾怀可是答应过他...
果然,陈识放下笔,抬起头直视顾怀,那双总是带着点懒散和避世的眼睛里,此刻却透出一种近乎执拗的锐光:“王爷,你当初在襄桓说的话,还作数吗?”
来了。
顾怀心中了然,眼前这人,可以忍受担任大学的祭酒,可以厚下脸去幕府要钱,可以放弃他那“死宅”般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的生活,都是因为这件事,这件他心底最深的执念,这几乎是他走出静安侯府的唯一动力。
“编纂一部囊括古今、包罗万象的煌煌大典?”顾怀说,“自然作数,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当初我要在清扫北境世家之前,让他们先把家里的藏书交出来?这两年大学有意识地搜罗孤本、整理典籍,难道不是为了给将来的编纂做准备?”
“是准备,但仅仅是准备!”陈识的身体微微前倾,那份懒散瞬间被急切取代,“王爷,当初你说,要动用举国之力,要号召天下文人共襄盛举,要选精英主持采选摘抄!可之后呢?就没消息了!你实话实说,是不是把我骗来了之后,就开始觉得这等‘虚耗钱粮’、‘无关紧要’的文事,便可束之高阁了?”
他的话语带着质问的味道,但顾怀却并不觉得冒犯,因为无论是他还是陈识都清楚,这样一部旨在“集百家之书,凡天文、地理、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为一书”的浩大工程,其规模远超前代任何类书,所需的人力、物力、财力堪称海量,旷日持久,没有一位开疆拓土、文治武功并重且拥有绝对权威的统治者倾力支持,并以其意志作为最高保障,绝难启动,更难善终。
而如今的大魏,此事能否成行,几乎只系于他顾怀一念之间,若他当初提出这构想时热血沸腾,如今天下一统、权衡利弊后却觉得应以稳定为重,将此事暂缓,甚至一缓便是数十载,待他垂垂老矣,此事多半便不了了之...
那么陈识的这个梦想,便真的只能是梦想了。
顾怀静静地看着陈识,脸上并无愠色,反而显出一种更深沉的思索,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光滑的案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在衡量着无形的重担。
“束之高阁?陈识,你太小看我,也太小看这件事了,”顾怀缓缓开口,“我从未将此事视为无关紧要,恰恰相反,编纂这部大典,其意义丝毫不亚于北伐,不亚于开疆万里,踏平辽国两京四道。”
顾怀站起身,轻抚过书架上那些封皮残破、晦暗甚至于只剩下一部分的孤本,轻声道:“岁月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先秦诸子,百家争鸣,多少智慧火花闪烁一时,旋即湮灭?汉赋华章,魏晋风流,又有多少遗珠散落,终成绝响?前朝战乱,五代更迭,多少孤本秘册毁于兵燹,化作劫灰?这些消失的书,消失的智慧,难道仅仅是一堆故纸?那是先民认识天地、探索人世、凝聚心血的经验与感悟,是你陈识,穷经皓首,在那些字里行间感受到的、能与千载之上灵魂共鸣的震颤!”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痛的力量:“你著《寒玉录》,呕心沥血,难道只盼着它锁在静安侯府的高阁里,某日一场大火或一场虫蛀,便与你一同化为乌有,再无痕迹?还是希望它成为那部大典中的一粟,与无数先贤的智慧并列,流传下去,哪怕千百年后,仍有人能从中汲取一丝光亮,发出一声喟叹?”
陈识的嘴唇微微翕动,他怎能不清楚这些?恰恰是因为当初顾怀的这个念头,打动了他宁愿躺平等死一生的心,所以才毅然决然抛弃掉熟悉的生活,跑来这地方当祭酒!
顾怀看着他的申请,走回案前,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这件事,必须做,而且越早做越好!能多摘录一本书,就能多留存一份曾经璀璨的思想,给后世子孙...多留下一些东西!你可曾想过,若是千百年后,沧海桑田,曾经在这个年代大放光华,指引人心的书,在后世却只在世间留下一个名字,那是多么可惜可叹的一件事?”
“当然,”他直起身,“这件事也不仅仅是能福泽后人,更是一件在当下足以定鼎文治、收拢天下士心的盛事!尤其是现在...”
顾怀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决断,最终化为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他决定不再隐瞒,至少对眼前这个纯粹的“书虫”,他愿意给出几分坦诚。
“...在我即将登临帝位之时,”顾怀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千钧,如同惊雷在陈识耳边炸响。
陈识猛地瞪大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一仰,撞在身后的书架上,引得几卷书哗啦作响,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短促抽气,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难以置信的震惊。
登基?!
顾怀要登基,禅让已成定局?!
就算坊间早有传言,靖王功高盖世,取魏而代是迟早之事,就算陈识一向只喜欢扑在书堆里,管他外面洪水滔天,可亲耳从顾怀口中听到这近乎宣告的话语,其冲击力依旧超乎想象!
顾怀看着他的表情,停顿了片刻,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剖析继续道:“你是我亲自选出来的大典编纂,所以我不想瞒你,禅让已定,就算我不愿意,却也没办法改变这个事实,但是这位置坐上去,天下悠悠之口,尤其是那些恪守礼法、视篡位如洪水猛兽的读书人,必然物议沸腾,暗流汹涌。”
陈识喃喃道:“所以,此时...若有一件震古烁今的文坛盛事启动,足以转移无数目光,凝聚天下才俊之心,还有什么,比号召群贤,共修一部旷古未有之巨典,更能彰显...新朝气象,更能堵住那些清议之口?更能让自命清高的读书人,心甘情愿地将毕生所学、家藏孤本,献于这煌煌文治之功业?”
顾怀轻轻点头。
“编纂这部大典,于国,是文治根基,是收拢士心、稳定天下的利器;于史,是功在千秋,泽被子孙的伟业;于你陈识,是毕生梦想得以实现的契机,三者并行不悖--当然,其中也带有我自己的一点私心,而我今日来,便是要告诉你,此事,已到提上日程之时。”
陈识呆立在那里,胸口剧烈起伏,顾怀这一番话中的信息量太大,像汹涌的潮水冲击着他那习惯沉浸在故纸堆中的大脑,帝位更迭的震撼与大典启动的狂喜交织在一起,让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地盯着顾怀,仿佛要确认他话语中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过了许久,他才像被抽干了力气般,缓缓坐回椅子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当真?”
顾怀笑了笑:“或许我现在已经可以说...君无戏言?”
又是一阵沉默。
顾怀的坦诚已经把编纂大典由当初的单纯盛事变成了一件稳定天下人心的工具,这种非常贴近统治者的功利心态足以让这件事蒙上些不光彩...而且陈识也是个读书人,忠君爱国之类的话,是他从小就在读的--这或许也是顾怀选他做大学祭酒和大典编纂的原因?因为顾怀认准了陈识不在乎天下事,甚至不在乎龙椅上做着的姓不姓赵,而只会在乎顾怀到底会不会做这件事?
“...好。”陈识只吐出一个字,却重逾千斤。
关于大典的激烈对话似乎暂时告一段落,空气中紧绷的弦稍稍松弛。顾怀也重新坐下,端起旁边不知何时由侍立远处的书吏奉上的、已经微凉的茶水,啜了一口。
“大典之事,具体章程,我会让卢老...不,会让人与你详议,你是总纂官,前期筹备,比如拟定体例、甄选参与编修人员、规划誊抄场所等,你现在就可以着手,未来的内阁和朝廷会全力支持,”顾怀放下茶杯,话锋一转,“不过,陈识,这部大典要真正落地生根,光靠我一声令下,你振臂一呼还不够。它需要源源不断的新血,需要能理解它、支撑它、并最终将其中智慧用于治理这庞大帝国的新式人才--这,才是大学存在的根本意义,也是你身为祭酒,除了钻藏书楼外,真正该着眼的地方。”
陈识此刻心神激荡,对顾怀后面的话难得地没有立刻反驳,而是沉默地听着。
“大学,绝不能变成另一个国子监,”顾怀的语气很坚决,“如今的科举取士,驯化出来的多是只会寻章摘句、皓首穷经的应声虫,或是钻营权术、结党营私的官僚,那样的读书人,于国何益?于民何利?我要的大学,是熔炉,是摇篮!它要培养的,是能明事理、懂实务、通技艺的新血!”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
“你看这大学,文学院不止教圣贤文章,更要研习律法、地理、民生;算学院以新式算学为基,推演万物之理,为工造、军械、财赋奠基;科学院更是直接对接清池工业区,那些蒸汽机雏形、新式火铳的图纸,有多少是这里的士子和工师共同琢磨出来的?还有那些负责测绘山川地势、维护军中火器的技正,负责统筹户籍、厘清田亩的基层吏员...”顾怀的声音带着一种自豪与期许,“如今据幕府统计,北境幕府的底层吏员,清池工业区的核心工师,乃至军中不可或缺的技正,已有近三成,出自大学各院!这才是未来治理这日益庞大的帝国真正需要的新血!是支撑起你梦想中那部煌煌大典编纂、乃至未来将其智慧应用于社稷民生的基石!”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陈识:“筛选士子,匹配新的官僚体系,这条路或许会引发乱象,会遇到守旧者的猛烈攻讦,但陈识,我宁愿要一潭活水,哪怕它激荡翻腾,也绝不要一潭死水,表面平静,内里却早已腐臭,大学,就是你实现梦想的根基之地,也是为那部大典培养真正理解者、传承者的摇篮!你身为祭酒,守好这座摇篮,引领好这股新血,比你亲自去校对一百本孤本,意义更为重大!”
陈识沉默了。他并非不通世务,只是以往选择将自己隔绝在书里,此刻顾怀将大学的意义与他的终极梦想如此紧密地捆绑在一起,清晰地摊开在他面前,让他无法回避。他低头看着案头那卷孤本,又抬头望向窗外隐约可见的、属于其他学院的屋舍轮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最终,他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像妥协一样,朝着顾怀点了点头。
从这一刻起,他才算是真正意义上地成了北境大学的祭酒,日后无数士子的先生,而且也真正地接过了编纂《文渊大典》的担子,把自己的一生都捆绑在了这件事上。
只是他永远想不到的是,后世对前、后魏的读书人到底谁最有才学一向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然而对于最博学这个名头,却始终没有任何争议。
终魏一朝,最博学者,当属陈识!
此刻顾怀看着他的反应,知道自己今天这一趟没有白来,他不再多言,转身准备离开藏书楼,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出这片书海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远处一排高大的书架阴影里,一个穿着大学青衿、身形却有些过分单薄瘦削的年轻士子,正飞快地缩回探视的目光,将一本厚重的典籍抱在胸前,侧过身去,只留下一个裹在宽大儒衫里、透着几分孤寂与警惕的背影。
顾怀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常态,不动声色地走出了文渊阁。冬日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松柏的凛冽气息。
那个已经快被这个世界遗忘了的辽国质子么...顾怀嘴角微挑,心底浮起了一个念头。
他按了按腰间的龙渊剑柄,抬头望向铅灰色的天空。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似乎就快要下来了。
......
陈识,字子渊,前魏静安侯陈武之玄孙。祖以军功世镇北境,及识袭爵,性孤介,不乐交游,终日埋首坟典,虽府中仆役,经年不识其面。时人讥为“深闺侯”,识闻之哂曰:“吾宁效蠹鱼死书丛,不效沐猴冠冕立人前。”
太祖初定北境,兴文教,立大学。闻识博通经史,尤精百家杂说,时人谓之“百年魁首”,乃三致书请为祭酒。识皆辞曰:“野性难驯,不堪驱策。”太祖笑曰:“此非鹿豕,乃伏枥骐骥也。”遂亲赴襄桓。时识方晏起蓬首,拥衾拒见。太祖排闼入,见满室缥缃狼藉,叹曰:“昔闻邺架森森,今见行尸走卷矣!”遂以“集古今书成不世典,开万民智立千秋业”为约,识遽起,长揖及地。老仆涕下,谓先侯坟茔生辉。
既领祭酒,立四院九科,革千年庠序之弊。北儒多诮其年少,识悬所著《寒玉录》于明伦堂,众皆缄口。然素厌冗务,常匿书阁雠校孤本,吏抱牍求判,辄见其蜷缩书丛若鼷鼠。太祖责曰:“公欲效子云投阁,独守残编耶?”识对曰:“遗典未辑,如疽附骨。”太祖正色曰:“大学乃活水渊薮,无新血则大典终成泉下枯简!”识瞿然,始亲巡诸院,手订“经世致用”六字训。复创“献书入泮”制,北疆遗籍辐辏云集,三载阁藏逾前魏秘府百年之积。
永初元年,太祖受禅践阼。识拜文渊阁大学士,总纂《文渊大典》。尽发金匮石室,征海内鸿儒二千四百员,设誊录坊百三十所。立“百家并蓄,匠技同珍”之规,凡医卜星相、营造农桑皆录。尝得先秦《墨经》残卷,燃膏七昼夜补阙,吏进餐馔皆凝冷。十载书方成,总三万七千卷,都七万八千章,宇内称最。太祖御题“文渊”鎏金额,赐麟服玉带。
然性愈孤峭,台谏交劾其“耽阁务,旷朝仪”。太祖辄朱批曰:“此老獭守典,何罪之有?”然识终不自安,五上表乞骸骨。永初十一年,诏许悬车,加太子少师致仕。归襄桓日,唯载书二十车。杜门却扫,晨抄暝写,成《北荒异物志》、《类林补遗》等四十七卷。尝有州牧谒见,识使老仆传语:“残编未理,恕难迎迓。”牧惭愤,阴令胥吏罗织其罪。事闻,太祖勃然,削牧职,流琼州,自是官吏无敢扰者。卒年五十有三,稿积于栋,太祖闻讯辍朝,谥曰“文贞”。
史臣曰:子渊狷介近隘,非人臣仪范。然观其修典则穷搜沧海,归野犹笔耕星斗。当台省弹章交飞之际,使无太祖日月之明,焉能容此枯竹守节?昔刘歆领校秘书,犹周旋公卿;识总文渊阁,竟绝迹台省。所谓“成非常之功者,必待非常之君”,信矣!然其杜门拒士、傲物凌官之失,亦足为狷士戒云。--《后魏书·卷四十九·儒林列传第三十二》